何为“人过中年”?进入老境之谓也。

域外的诗翁耆宿心态如何,知之甚少;反正中国旧时的文人上了一定年纪之后,是常常把“老”作为热门话题的。我印象最深的,一是南宋的陆游,一是清代的袁枚。当然,他们的格调不同。

陆游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用他自己的话说,属于“老不能闲真自苦”的类型,因而不时地咏叹“壮士凄凉闲处老”“骨朽成尘志未休”。梁启超赞之以“亘古男儿一放翁”,非虚誉也。

而袁枚谈老,却是常常以诙谐出之。比如他写老态:“作字灯前点画粗,登楼渐渐要人扶。残牙好似聊城将,独守空城队已无。”还有一首《夜坐》:“斗鼠窥梁蝙蝠惊,衰年犹是读书声。可怜忘却双眸暗,只说年来烛不明。”都是充满情趣的,否则,就不成其为性灵派的旗手了。

他们或庄或谐,作为寿登耄耋之翁,确都充分具备谈老的资格,不像杜甫、苏轼,张口“野老”,闭口“老夫”,其实,彼时他们都不过四十上下,拿今日的眼光来看,还都处于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青年阶段。韩愈也曾说:“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当然,他这里说的属于实情。

大抵旧时文人骚客失意者居多,却又耽于幻想,不切实际,劳生有限而想望无穷,一旦与现实发生冲突,便不免感慨兴怀,嗟卑叹老。又兼呕心作赋,面壁穷经,“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自然心神劳损,未老先衰。这一切,都是不难理解的。

人们一般谈老,主要是依据年岁而言。古籍《文献通考》上说,晋朝以六十六岁为老,隋朝以六十岁为老,唐朝以五十五岁为老,到后来甚至以年过四十为老。似此每况愈下,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

有的论者认为,上古之人清心寡欲,与世无争,环境清洁,生活简素,许多人的寿命是长过今人的。并引据古籍为证,神农在位一百二十年,黄帝、少昊都在位一百年,帝喾、帝尧、帝舜分别享年一百零五岁、一百十八岁、一百一十岁。最后得出结论,认为杜甫所言“人生七十古来稀”,是不确切的。这里说的当然都是生理年龄。

其实,即便专就年岁而论,由于每个人健康情况的不同,身体素质、心理素质、生活质量等各方面的差异,也是非常之大的。古人有云:“松柏之姿,隆冬转茂;蒲柳之姿,望秋而落。”如果按照所谓“心理年龄”来讲,那就更有云泥之别了。身老,常常源于心老。一个人精神状态好,可以延缓衰老;而精神颓废,意志消沉,则必然导致未老先衰。

孔夫子虽然也曾对于生命易逝,流光不再,发出过“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深沉浩叹,但他毕竟是达观、进取的。他曾这样描述自己:“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我大约就属于那种“不知老之将至”的类型。过目诗书犹忆诵,上楼腰脚未衰疲,这也助长了几分“元龙豪气”、壮烈情怀,难免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面上日渐深密的皱纹和鬓边潜滋暗长的华发。

有一句俗语:人过中年万事休。孔老夫子自己奉行“不知老之将至”“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生哲学,反过来却也说:“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矣。”这番话是对照“后生可畏”来讲的。

其实,大器晚成,也是一种带有规律性的现象,神童毕竟是少见的。中年过后仍然大有可为,甚至可以说,有些事业恰是刚刚开始。这里一个核心问题,是如何充分利用这无限宝贵却又十分有限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