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建文帝究竟逃亡到了哪里,至今史学界也没有定论,可说是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有的主张“在近不在远”。上海学者徐作生先生通过多年实地勘查,并研究大量文献资料,认定建文帝一直藏身于苏州吴县的穹窿山皇驾庵,其庇护人竟是曾辅佐朱棣得天下的和尚道衍(即姚广孝),有皇驾庵的碑刻资料为证;并考证,穹窿山拈花寺后半山坡上的当地人所称的“皇坟”,即建文帝的陵墓。有的则坚持“流落滇黔说”,认为武定狮子山即定居地之一。

我在武定访问期间,为了揭开这个历史上的疑团,或者说,要为“流落滇黔说”多找到一些史证,曾走访了当地的史志办、图书馆,翻阅了大量文献资料,可惜所获甚微。其中较有价值的,是清初《武定府志》的记载:“帝(建文)乃先入蜀,未几,入滇。虽往来广西、贵州诸寺,止于狮子山正续寺者数十年。”清乾隆时檀萃著《武定凤氏本末》一书,也有“让帝遁荒至滇,黔国公送之凤氏所”的记述。但即使这些资料,也都是事隔二三百年之后的往事钩沉了。

资料缺乏,载记寥寥,这原是容易理解的。鲁迅先生早就说过,过去的历史向来都是胜利者的历史,失败者如果不遭到痛骂,也要湮没无闻。何况,有明一代,以至清初,很多时间它都被当作一个异常敏感的政治问题。不过,就我闻见所及,痛骂建文帝的还没有,这对这位倒霉的流亡皇帝来说,也算是够幸运的了。

我从史书及方志中抄录了一些传说是建文帝遁迹禅林后的诗篇。其中有这样一首七律:

阅罢楞严磬懒敲,笑看黄屋寄云标。

南来瘴岭千层迥,北望天门万里遥。

款段久忘金凤辇,袈裟新换衮龙袍。

百官此日知何处,惟有群乌早晚朝。

当是初入空门时所作。尽管诗的文学价值不高,但确是一种真情的流泻。

那天,我漫步在狮子山的林间小径上,目注隐现在“云标”中的寺庙,默诵着建文帝的述怀之作,觉得他虽然已经侧身缁流,但对于往日的凤辇龙袍、早朝陛见,仍然流露出丝丝缕缕的眷恋,未能完全释然于怀。

后来,这位流亡皇帝经过南北东西的流离颠沛,沧海惯经,风霜历尽,百般折磨过去,世事从头数来,虽然未能如太上之忘情,脑子里有时仍然浮现着朝元阁、长乐宫的影子,但一切一切毕竟已经是梦幻、泡影了。这种情怀,充分反映在他的晚期的诗作中:

牢落西南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

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

长乐宫中云气散,朝元阁上雨声收。

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

忽忽几十年过去了,松风吹白了鬓发,山溪涤荡着尘襟。“绝顶楼台人倦后,满堂袍笏戏阑时。”旧梦如烟,岂堪回首;风光不再,漏尽灯残。漫步山野间,这位白头老衲不禁慨然低吟:

杖锡来游岁月深,山云水月傍闲吟。

尘心消尽无些子,不受人间物色侵。

这里与其说杂有某些颓唐之气,毋宁说是翻过筋斗、勘透机锋之后的一种智慧与超拔,是经过大起大落的一种高扬的澄静。

后人也许正是根据这番诗意,撰写了一副对联刻在“建文祠阁”的廊柱上:

沧桑变太奇,可怜一瓶一钵一袈裟,忽忽把君王老了,直到那华发盈头,面目全非,听夜静钟声,皇觉始归正觉;

黄粱梦已醒,回忆走东走西走南北,处处都荆棘丛生,何如这昙云满地,庄严自在,看潭澄月影,帝心默认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