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先生年轻时就吸鸦片烟,久吸成瘾,每到烟瘾上来之后,茶饭无心,精神颓靡,甚至涕泗交流,只好躺下来点上烟灯,赶紧吸上几口,才能振作起精神来。后来,鸦片烟也觉得不够劲了,便换上由鸦片里提炼出来的吗啡,吸了两年,又觉得不过瘾了,只好注射吗啡的醋酸基衍生物——海洛因(俗称“白面”),每天一次。先生写得一手漂亮的行草,凡是前来求他写字的,都带上几支“白面”作为赆礼。只要扎上一针,立刻神采飞扬,连着写上十张八张,也没有问题,而且,笔酣墨饱,力透纸背。
由于资金有限,他每次只能买回四支、五支,这样,隔上几天,就得去一次高升镇。“阎王不在,小鬼翻天。”他一出门,我们就可以放胆地闹学了,这真是快活无比的日子。这天,我眼见着先生夹个包袱走出去了,便急急忙忙把我和嘎子哥的书桌摞在一起,然后爬到上面去,算是登上了皇位,让嘎子哥给我叩头请安,山呼万岁。他便跪拜如仪,喊着“谢主隆恩”。我也洋洋自得地一挥手,刚说出“爱卿平身”,就见老先生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这是我绝对没有料到的。原来,他忘记了带钱,走出二里地才忽然想起。往屋一进,正赶上我“大闹天宫”,据说,当时他也只是说了一句:“嚯!小日子又起来了。”可是,却吓得我冷汗淋淋,后来,足足病倒了三个多月。
病好了以后,略通医道的魔怔叔说我脸色苍白,还没有恢复元气。嘎子哥听了,便悄悄地带我去“滋补”,要烧小鸡给我吃。他家后院有块韭菜地,几只小鸡正低着头在里面找虫子吃。他从后面走过去,冷不防腾起一脚,小鸡就糊里糊涂地命归了西天。弄到几只以后,拿到一个壕沟里,逐个糊上黄泥,再捡一些干树枝来烧烤。熟了之后摔掉泥巴,外焦里嫩的小烧鸡就成了我们丰盛的美餐。
这类事干了几次,终于被看青的“大个子”叔叔(实际是个矬子)发觉了,告诉了魔怔叔,为此嘎子哥遭到了一通毒打。这样一来,我们便和“大个子”结下了冤仇,决心实行严厉的报复。那天,我们趁老先生上街,两人跑到村外一个烂泥塘边,脱光了衣裳,滚进泥坑里,把脸上、身上连同带去的棍棒通通涂满了黑泥,然后,一头钻进青纱帐,拣“大个子”必经的毛毛道,两个黑孩拄着黝黑的棍棒分左右两边站定。只见他漫不经心地低头走了过来,嘴里还哼着小曲。我们突然大吼一声:“站住!拿出买路钱!”竟把他吓得打了个大趔趄。
与这类带有报复性质的恶作剧不同,有时候儿童淘气,纯粹出于顽皮的天性,可以说,没有任何前因后果。住在我家西邻的伯母,平时待我们很好,桃子熟了,常常往我们小手里塞上一两个。我们对她的唯一不满,就是她一天不住嘴,老是“嘞嘞嘞”,一件事叨咕起来没完,怪烦人的。
这天,我发现她家的南瓜蔓爬到了我们这面墙上,上面结了一个小盆大的南瓜,便和嘎子哥一起给它动了“手术”:先在上面切一个四四方方的开口,然后用匙子把里面的瓜瓤掏出来,填充进去一些大粪,再用那个四方块把窟窿堵上。经过我们观察,认为“刀口”已经长好了,便把它翻墙送过伯母那面去。隔上一些天,我们就要找个事由过去望一望,发现它已经长到脸盆一般大了,颜色也由青翠转作深黑,知道过不了多久,伯母就会用它炖鱼吃了。
一天,见到伯母拎了几条河鱼进了院子,随后,又把南瓜摘了下来,搬回屋里。估摸着将要动刀切了,我和嘎子哥立刻赶到现场去看“好戏”。结果,一刀下去,粪汤“哗哗”地流满了灶台,还散发着臭味。伯母一赌气,就把整个南瓜扔到了猪圈里。院里院外骂个不停,从正午一直骂到日头栽西。我们却早已蹦着跳着,“得胜还朝”了。
在外面跑饿了,我和嘎子哥就回到他家菜园子里啃茄子吃。我们不是站在地上,把茄子摘下来一个一个吃掉,而是平身仰卧在垄沟里,一点点地往前移动,用嘴从茄秧下面去咬那最甜最嫩的小茄苞儿。面对着茄秧上那些半截的小茄子,魔怔叔和园工竟猜不出这是受了什么灾害。直到半个月以后,我们在那里故伎重演,当场被园工抓住,才揭开了谜底。告到魔怔叔那里,罚我们把半截茄子全部摘下来,然后一个一个吃掉,直弄得我们肠胃胀痛,下巴酸疼,暗中发誓以后再也不干这类“蚀本生意”了。
但是,正如一位心理学家所说,顽童是没有记忆的。没过多久,我们又“作祸”了,而且,情节更为恶劣。那天,我的书包里装了一把炒熟的黄豆,放学后忘记带回家去,第二天发现书包被老鼠咬个大窟窿。这是妈妈花了两天工夫精心缝制的,我心疼得流出了眼泪。嘎子哥说,别哭别哭,看我怎样收拾它们。
他的本事也真大,不知道怎么弄来的,一只大老鼠已经被关进小箱子里。晚上自习结束,他引我到马棚里,就着风灯的亮光,用一块麻布罩住老鼠的脑袋,让我用手掐住,他把事先准备好的半把生黄豆一粒粒塞进老鼠的肛门里,再用针线缝死,然后放出门外。当夜,院子里发生了一场群鼠大战。原来,那个老鼠因腹中黄豆膨胀而感到干渴,就拼命喝水,水喝得越多就越是膨胀,憋得实在忍受不住了,便发疯似的追咬它的同类,结果,当场就有三只老鼠送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