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隐士的话题,可谈的实在太多,还是回到严子陵吧。
这里要提到两部书,一部是《古文观止》,里面选了范仲淹的《严先生祠堂记》;另一部是《留青日札》,载有朱元璋的《严光论》。前者是人们所熟知的,在历代赞颂严子陵的诗文中,可说是调子最高昂的。“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真是至矣,尽矣,无以复加矣。后者就十分生僻了,绝大多数人都未必知道朱元璋还能够撰写史论,而且,着眼的居然是隐士严光!文章劈头就讲,严光的行迹,“古今以为奇哉,在朕则不然”。接着阐述理由:严光“之所以获钓者,君恩也”,“假使赤眉、王郎、刘盆子等混淆未定之时,则光钓于何处?”最后得出结论:“朕观当时之罪人,大者莫过严光、周党之徒,不仕忘恩,终无补报,可不恨欤!”斩钉截铁,切齿之声可闻。
其实,这种思想并不是这位朱皇帝的发明,宋代诗人杨万里在其《读严子陵传》一诗中就曾写道:“客星何补汉中兴?空有清风冷似冰。早遣阿瞒移汉鼎,人间何处有严陵!”朱元璋易曹操为赤眉等,用事更显贴切。当然,他所师从的不是文弱的诚斋先生,而是站在统治者立场上,专门为帝王提供对付士人权术的战国时的韩非。在韩非看来,许由、务光、伯夷、叔齐之辈,都是些不听命令、不能使令的“不令之民”。他们“赏之誉之不劝(不能受到鼓舞),罚之毁之不畏,四者加焉不变,则除之!”恩威并用,软硬兼施,都无动于衷,那还怎么办?干脆杀掉。韩非首创以思想罪、独立罪除杀隐士,后世付诸实践的代不乏人,朱元璋乃其尤者。
看过严子陵祠堂和碑林之后,我曾想,应该把朱元璋这篇《严光论》刻出来,让它与《严先生祠堂记》列在一起,使寻访钓台踪迹、研究隐逸文化的人,对于古代中国如何对待隐士的问题,有个全面的理解。
其实,尊隐也好,反隐也好,对于封建统治者来说,无非是维护统治、巩固政权、治民驭下的两种相反相成的手段。不管推行哪一手,都是为了适应当时政治的需要。历史上,一般是把光武帝刘秀划为尊隐一派的。他有一封《与子陵书》,是古代小品中的名篇,后人评说:“两汉诏令,当以此为第一。”全文只有五句话:“古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但是,“惟此鸿业,若涉春冰;譬之疮痏,须杖而行”。我实在离不开你——可谓情辞恳切,语语动人。
光武帝还下过一个《以范升奏示公卿诏》。起因是这样:太原隐士周党被征召,面见光武帝时,自陈“愿守所志”,拒绝行臣下拜君之礼。博士范升启奏,要求以“大不敬”罪惩治周党。光武帝在诏令中说:“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太原周党不受朕禄,亦各有志焉。”结果,不但没有加罪,还赐帛四十匹,遣归田里。朱元璋的文章,直接针对着严光和周党这两个人,实际上,对于光武帝此举,也是大不以为然的。
看来,朱皇帝毕竟是个粗人。他没有看清楚,东汉开国当时是很需要这类高士的。当王莽篡汉之际,绝大多数公卿、士大夫都非常看重仕途、地位,而并不重视名节。因此,进表、献符、俯首称臣者实繁有徒。对此,光武帝深为戒虑。所以,开国之初,尽管百端待举,万事缠身,他还是拿出很大精力,去一一访求那些不事二姓、避官归隐者。为了提倡名节,对于那些“德行高妙,志节清白”的隐士,不但厚予赏赐,旌表嘉奖,而且,调整了西汉末年的取士标准,把这类人列为四科取士之首。严光、周党这些名士,正是这方面的代表人物,是他所要树立的标杆。
这里有一点必须指出,就是这些名士有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完全脱离政治的漩涡,绝不会给朝廷带来任何麻烦。这恐怕是光武帝尊隐的一个大前提。非徒无害,而且有益,这桩生意,光武帝当然乐得做了。
一篇《严先生祠堂记》,曲折道尽了光武帝和严子陵互为表里,相得益彰的妙谛。一方面是“握赤符,乘六龙,得圣人之时,臣妾亿兆,天下孰加焉,惟先生以节高之”;一方面,归卧江湖,“泥涂轩冕,天下熟加焉。惟光武以礼下之”“盖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没有严光,不能成光武之大;没有光武,也难以遂先生之高,而使贪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于名教也。”
说开来,尽管隐逸之徒极力摆脱政治的羁绊,但是,常常不免自觉不自觉地充当着统治者的工具。由于隐逸的实质是远离政治纷争,不介入社会矛盾,以极度冷漠完全消解其入世之心,进入一种无是无非的超然状态,“万事无心一钓竿”,因此,尊隐必然能够收到缓解社会矛盾、减轻朝廷压力的消释作用。这叫作无用之为大用。
尊隐的另一种考虑,是隐士的“滤毒效应”。“今人之于爵禄,得之若其生,失之若其死”。因此,“莫不攘袂而议进取,怒目而争权利,悦愚谄暗,苟得忘廉”(见《梁书·处士传序》和沈约的《高士赞序》)。封建统治者清醒地看到,提倡隐逸的高风,有助于激励士风、荡涤时浊。唐明皇之所以特意颁发一个《赐隐士卢鸿一还山制》,目的就是要借助嵩山隐士卢鸿一的“固辞荣宠”,以敦士品,以厚风俗。既然鼓励一大批士人遁迹山林,有助于树立廉让不争的良好士风,进而可以减轻士人争相入仕,“粥少僧多”的压力,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我以为,严子陵的高风,经范仲淹提倡之后,在北宋初年得以大行其时,其根本原因在于它恰好适应了当时天下底定,四海承平,释兵权、削相权、集皇权的政治气候的需要。
闲翻史籍,看到有些帝王为了博取礼贤下士的令名,往往发优诏,备安车,礼聘隐士入朝,以装潢门面,点缀太平。如果一时找不到隐士,有的甚至要特意造作,结果传为笑柄。据《晋书》记载,桓玄推翻东晋王朝,自立为帝之后,看到历代均有隐逸之士,唯独本朝没有,“乃征皇甫谧六世孙希之为著作,并给其资用,皆令让而不受,号曰高士”。由皇帝出面,亲手制造“隐士”的假冒伪劣产品,这也够得上旷世奇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