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告别了五国城,我又沿着松花江、黑龙江,一路寻访了九百年前女真部族生息繁兴、攻城略地的丛残史迹,最后来到金代前期的都城——阿城的上京会宁府,考察了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龙兴故地。这座曾经煊赫百余年的王朝都会,几经兵燹劫火,风雨剥蚀,于今已片瓦无存,只余下一片残垣土阜,在斜阳下诉说着成败兴亡。
值得记述的是,据《大金国志》和《金史》记载,当时上自朝廷的宫阙、服饰,下至民风土俗,一切都是很朴陋的,充满着一种野性的勃勃生机和顽强的进取精神。可是,后来这些值得珍视的遗产,在他们的子孙身上就逐渐销蚀了。代之而起的是豪华、奢靡,玩物丧志。他们在燕京,特别是迁都汴梁之后,海陵王完颜亮之辈,骄奢淫逸,横征暴敛,简直比宋徽宗还要“宋徽宗”了。其下场之可悲,当然也和前朝一样。
汴梁城的南郊有个名叫“青城”的小镇,是当年金军受降之处,徽、钦二帝以及赵宋的后妃、皇族都曾被拘禁于此。过了一百零七年,元人灭金,亦于青城受降,并把金朝的后妃、皇族五百多人劫掳至此,并全部杀死。诗人元好问目击其事,曾写过一首七律,末后两句是:“兴亡谁识天公意,留着青城阅古今!”到了明末清初,著名文人钱谦益在论及金源覆亡时,也曾慨乎其言:“呜呼!金源之君臣崛起海上,灭辽破宋,如毒火之燎原。及其衰也,则亦化为弱主谀臣,低眉拱手坐而待其覆亡。宋之亡也以青城,金之亡也亦以青城,君以此始,亦必以此终,可不鉴哉!”可谓苍凉凄苦,寄慨遥深。
元好问还有一首描写元人灭金,蒙古军肆虐、掠夺的七绝:
随营木佛贱于柴,大乐编钟满市排,
虏掠几何君莫问,大船浑载汴京来。
它使人忆起一百多年前金兵掠宋的情景。
本来,前朝骄奢致败的教训,应该成为后世的殷鉴,起码也是一种当头棒喝。但历史实践表明,像海陵王以及金朝的末代皇帝那样重蹈覆辙,甚至变本加厉的,可说是比比皆是。时间还可以往前追溯一下。六朝时,南齐的末代昏君萧宝卷,给他所宠爱的潘妃修筑永寿殿,凿金以为莲花贴地,让潘妃走在上面,说这是“步步莲花”。不久,即为梁武帝所灭。可是,新朝并未接受前朝的教训,豪华的齐殿变作享乐的“梁台”,依旧是歌管连宵,舞彻天明。唐代诗人李商隐对此感喟无限,写下了一首有名的《齐宫词》:
永寿兵来夜不扃,金莲无复印中庭。
梁台歌管三更后,犹自风摇九子铃。
看过金代的兴亡故迹,我也有无限的感喟。为此,发扬李商隐的诗意,步《土囊吟》一诗原韵,续写七绝二首:
艮岳阿房久作尘,上京宫阙属何人?
东风不醒兴亡梦,大块无言草自春。
哀悯秦人待后人,松江悲咽土囊吟。
荒淫不鉴前王耻,转眼蒙元又灭金!
唐人杜牧名篇《阿房宫赋》中,有“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和“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的警句,诗中阐发了其中的奥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