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正站在汉魏故城遗址之上。城址在今洛阳市东北十五公里处,北依邙山,南临洛河,东至寺里碑,西抵白马寺,地势高亢平旷,规模宏阔壮观。东汉、曹魏、西晋、北魏四朝先后以此为皇城,长达三百三十年之久。

汉光武帝刘秀定都洛阳之后,在周代成周城的基础上,开发扩建起一座规模宏大的都城,广建宫殿、苑囿,台、观、馆、阁。在这里,“天子之庙”明堂,“天子之学”辟雍,观测天象、祭祀天地的灵台,以及相当于今天国家办的大学的太学,一应俱全。

当时,城内有纵横二十四条大街,长衢夹巷,四通八达。帝族王侯,外戚公主,争修园宅,竞夸豪丽。崇门丰室,洞户连房,飞阁生风,重楼起雾,极尽奢华之能事。可是,经过汉末董卓人为性的破坏,顷刻间宫殿便全部化为灰烬,“二百里内无复孑遗”;西晋的“八王之乱”,进一步造成了“河洛丘墟,函夏萧条”。

北魏孝文帝定都洛阳后,再次大兴土木,城东西扩至二十里、南北十五里,规模空前。仅寺院就有一千三百六十七所,皇宫西侧永宁寺,九层佛塔加上顶端相轮,高达百丈;僧房多达一千间。永明寺内住有“百国沙门”三千余人,城中外国商旅万有余家。整个洛阳城已成为盛况空前的国际性大都会。后经尔朱荣之乱,造成洛阳城郭崩毁,宫室倾覆。隋、唐两代对东都城都曾相继加以恢复,但“安史之乱”又使洛阳再一次惨遭洗劫,宫室焚烧,十不存一。

今日登高俯瞰,但见残垣逶迤,旧迹密布,除南面已被洛河冲毁外,其余三面轮廓均依稀可辨。残垣共有十四处缺口,标示着当时“楼皆两重,朱阙双立”的城门所在。城址四周矗立着一排排直干耸天的白杨林,里面围起来一方广袤的田野,翻腾着滚滚滔滔的麦浪。“白杨多悲风”,更加重了废墟的苍凉意蕴,使游人看了频兴世事沧桑之感。

说到世事沧桑,我蓦然联想起意大利的另外一座古城的命运。就在我国东汉王朝的洛阳城兴建起来之后,靠近那不勒斯海湾,离维苏威火山不足两公里的庞贝古城,突然被亿万吨的火山灰埋没了,其时为公元79年一个初秋的正午。

从此,这座古城便从地面上消失,终古苍凉,杳无声息,多少代的人们把它遗忘得一干二净。直到一千多年之后,历史学家才从古书中发现这样一座已经不复存在的城市,但却说不清楚它的具体位置。公元1748年,当地农民在挖掘葡萄园时,偶然发现一些碑碣、石像,这才提供了一些线索。又经过二百多年的陆续发掘,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才使庞贝古城重见天日。相形之下,中国一些古都的命运要好一些。

当年,殷商的遗民箕子朝周,路过安阳殷墟,见旧日的宫殿倾圮无遗,遍生禾黍,哀伤不已,因作《麦秀》之歌。西周灭亡之后,周大夫行役至于镐京的宗周旧邑,满眼所见也都是茂密的庄稼,不禁触景伤怀,遂吟《黍离》之诗。这两首歌诗便成为后世有名的抚今追昔、凭吊兴亡、抒发爱国情怀的佳什。

同《黍离》《麦秀》那孑遗的悲歌相对应,在洛都还流传着一个关于“铜驼荆棘”的预言的警语。晋惠帝时,以草书闻名于世的索靖,具有逸群之才和先识远见,他觉察到天下就要大乱,于是,指着宫门外两个相向而立的铜铸的骆驼,喟然叹道:人们将会看到你们卧在荆棘中啊!不久,洛阳宫苑即毁于“八王之乱”。“不信铜驼荆棘里,百年前是五侯家。”元人宋无这两句诗,说的正是这种变化。

看来,世事沧桑毕竟是人间正道。所以,东坡先生慨叹:物之盛衰成毁,相寻于无穷,昔者荒草野田,狐兔窜伏之所,一变而为台囿,而数世之后,台囿又可能变成禾黍、荆棘,废瓦颓垣。“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

至于洛阳园囿之兴废,尤其寓有特殊的意蕴。宋代学者、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有一句名言:“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而知,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囿之兴废而得。”就洛阳当时在中国的形势、地位来看,这种论说是有一定的根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