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先生入儋之初,尽管朝廷有“不得签书公事”的旨令,但毕竟还挂有一个“琼州别驾”的虚衔,因此,州府官员依例把他安置在城南的州衙里暂住。从诗人吟咏的:“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迁,风雨睡不知,黄叶落枕前。”看得出,州衙的房舍原是十分破漏的。经过一番修葺,总算可以安居了。不料,后来被下来巡访的官员所察知,立即出面干预,这样,东坡先生只好从官舍中搬出,到城南污水池旁边的桄榔林丛中买下一块地方,在邻里和友生的热情帮助下,“运甓畚土”“结茅数椽”。先生名之为“桄榔庵”,并率性吟咏:

朝阳入北林,竹树散疏影。

短篱寻丈间,寄我无穷境。

其实,房舍十分鄙陋,而且周围环境也十分恶劣:“海氛瘴雾,吞吐呼吸。蝮蛇魑魅,出怒入娱。”至于清代画手笔下的《桄榔庵图》,已经脱离了当时的原貌,那上面画的是:一带连山之下,林木掩映中,现出一座由高大院墙环绕着的三进砖石结构的典丽厅堂。其间显然带有文人想象的“诗化”成分,并不符合当时当地的艰窘实况。

现在,桄榔庵已经片瓦无存了,遗址周围还有一些耸天直立、羽状复叶丛生于茎端的桄榔树,临风摇曳,楚楚生姿,令人蓦然兴起思古怀人之情,仿佛依稀可见先生当日林间负手行吟的情态。而村民们尽管明明知道,这些林木都是后来长起的,并非东坡先生手植;但是,因为它们长在先生住过的庵舍四旁,便也爱屋及乌,像《诗经·甘棠》篇所讲述的:“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在这里,村民们同样以悉心爱树的深情,寄托着对坡翁的思念。

旧志载,东坡旧宅桄榔庵中曾有一副对联:

烟景迷离,无搅梦钟声,仅许先生美睡;

风流跌荡,有恋头笠影,且招多士酣游。

下联讲的是实情,上联却未必尽然。因为东坡先生毕竟是放逐荒徼的待罪谪臣,朝中那些居心险恶的政敌,是不会任他那样“优哉游哉,聊以卒岁”的。

殷鉴在兹,前车不远。东坡谪居惠州期间,相依为命的爱妾朝云,由于不服当地水土,染病故去,诗人衰年丧侣,晚境凄凉。一天,万分孤寂、佗傺无聊之中,写下了一首题为《纵笔》的七绝:

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哪里料到,这样一首抒怀小诗竟惹出一场新的祸端。宰相章惇以为东坡贬谪之后处境安稳,便奸笑着说:“苏子瞻尚尔快活!”于是,又矫诏把他再贬为琼州别驾,昌化军(儋州)安置。此时的心态,坡翁自己讲得很清楚:“怛然悸寤心不舒,起坐有如挂钩鱼。”在惊魂惴惴之中,纵然“无搅梦钟声”,也还是“心似惊蚕未易眠”。所谓“尽许先生美睡”,不过是人们的一种想象与推测,其实只是善良愿望而已。

这一年,诗人已经六十二岁了,以其羸弱多病之身,不要说发配到这素有“鬼门关”之称的“风涛瘴疠”“非人所居”的南荒徼外,即使是再在惠州住上三年二载,恐怕也得“子孙舁骸骨以还”了。实际上,执政诸人就是蓄意让他葬身海外,否则,怎么会做这样的安排呢?这一点,先生本人也是了然于心的。因此,出发前,即已做好了不能生还的准备,两个儿子陪送他很长一段路程,到广州后与长子苏迈诀别,然后带上幼子苏过,乘船溯西江而上,在藤州与弟弟子由相遇。因为知道这次是生离死别,分手前夕,兄弟二人及家人在船上愁坐了一整夜,自有苦不堪言的痛楚。

他给友人王敏仲写了这样的告别信。大意是:我于衰迈之年,投置蛮荒之地,根本没有生还的希望了。因此,已经和长子江边诀别,处置好一切后事。到了海南之后,我首先要预备下棺材,然后再挖下墓圹,留下手疏给儿子,告诉他们:我死后就葬身海外,不必扶柩内迁。这也是东坡的固有家风啊!到了贬谪地之后,他照例给朝廷写了一道《谢表》,里面也有“并鬼门而东骛,浮瘴海以南迁。生无还期,死有余责”的话。

到了儋州,面对的果然是极端困苦的生活——“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而且毒雾弥漫,瘴疠交攻。东坡曾记下过这样一段文字:“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溽,而海南为甚。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另一位贬儋诗友对此做了更贴切的概括:“万里来偿债,三年入瘴乡。”这是他所面临的外部环境。

而他的内心,尤其苦闷至极。坡翁乃深于情者,一向笃于夫妇之爱。昔日贬谪黄州,有长期相伴、苦难同当的妻子王闰之偕行,“身耕妻蚕,聊以卒岁”,尚可时时获得感情上的抚慰;后来到了惠州,虽然妻子已死,但仍有“如夫人”朝云这个红颜知己,生死相依,体贴备至,成为暮年遭贬时的生命支柱。可是,赴儋之前,朝云即已葬身惠州,现在已是形单影只,茕茕孑立,自然无限感伤,倍觉孤独。这对一个枯木朽株般的垂暮老人来说,无异于“孤树加双斧”,等待他的,难道还会有其他出路吗?

谁料,结果竟然大大出人意外。坡翁在这里不仅逐渐安居下来,长达三年之久,最后得以生还;而且,还对这蛮荒艰苦的地方产生了深厚的感情,直到遇赦北归之后,还在朗吟:“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回到内地,当友人问及海南贬居情况时,先生颇带感情地回答:“风土极善,人情不恶。”

之所以如此,著名学者徐中玉先生在《苏东坡在海南》一书的序言中深刻地指出,就是因为诗人自己觉得已有了个“今我”。这种历经艰苦、世变之后的憬悟,是他所觉察到的与“故我”不同的对生命价值、人生意义的新认识的表现。这也正是坡翁在逆境中安时处顺、取得精神解脱的症结所在。

入儋伊始,他还深陷于“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的感伤中,他说,我刚刚来到海岛时,环顾四围,水天无际,当时心情非常苦闷,想的是“我可什么时候能够走出此岛呢”?但是,过了一阵子又觉得,天地本身就围在水中,九州圈在茫茫的大瀛海里,中国就在少海里。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所有的生命无一不在海岛之中。认识到这一层,他也就跳出了蚂蚁般的身小视短的狭隘视界,获得了一种超越意识,最后得出“俯仰间有方轨八达之路”的积极结论。“此心安处是吾乡。”条件的优劣,境况的顺逆,于他已不具备实质性的差异了。

除了这种“憬然自悟”,坡翁在儋州还曾得到过高人的指教,从中意外地获得一场活生生的人生顿悟。

据《侯鲭录》《儋县志》等记载,北宋元符二年(1099年)三月的一天,东坡负着大瓢,口中吟唱着《哨遍》词,漫游在中和镇的田间,遇到一位家住城东、正往田头送饭的七十多岁的老媪,两人就地闲唠起来。

东坡问道:“老人家,你看于今世事怎么样啊?”

老媪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世事不过像一场春梦罢了。”

东坡又问:“怎见得是这样呢?”

老媪直截了当地讲:“先生当年身在朝廷,官至翰林学士,也可以说是历尽了荣华富贵;今天回过头看,不就像一场春梦吗?”

东坡听了,点头称“是”,若有所悟,于是,自言自语道:“这就是‘春梦婆’呀!”

儋州自汉代设置郡县以来,历朝都有流人谪徙,可以考知名姓的第一位流人乃是隋代的宗室杨纶。他先被流徙广西,后来逃往儋州避难。至于唐代、五代十国和宋初,贬谪儋州的达官仕宦,更是接踵而至。“谁知把锄人,昔日东陵侯!”依我看来,这个“春梦婆”,当是某一显贵流人的亲属或者后代。否则,不会对于世事沧桑有如此深邃的感悟。总之,不管是怎样情况下出现的,反正对于东坡先生来说,这番警钟式的箴言,不啻醍醐灌顶,以至一场当头棒喝。

在同普通民众融洽无间的接触中,东坡的悟世思想不仅未被消解,反而益发强化起来。与黎族人民结下的深情厚谊,那种完全脱开功利目的的纯情交往,使他在思想感情上发生了深刻变化,获得了精神上的鼓舞、心灵上的慰藉,以及战胜生活困苦、摆脱精神压力的生命源泉;挣脱了世俗的桎梏,实现了随遇而安、无往而不自如的超越境界。

如同一切伟大的诗人、作家一样,苏东坡的思想也是异常丰富、复杂的。早在出仕之前,他就已经熔铸儒、释、道三家的思想精华于一身,初步构成了他那复杂而独特的思想体系。在尔后的起伏颠折中,有时候,儒家的弘扬内在精神,实现自我,积极用世,在他的思想中占上风;有时候,道家的绝对自由、超越时空的淡泊无为,又在心灵中居于主宰地位。屡遭贬谪之后,他曾盛赞《庄子》实获吾心,把庄子思想当作自己的既存见解,从而进一步消解了仕途经济的理想抱负。

“下视官爵如泥淤,嗟我何为久踟蹰。”在对腐败的官场、世俗的荣华以及尔虞我诈的人事纠葛表示厌恶、轻蔑与怀疑的同时,表现出一种豪纵放逸、浑朴天真、雍容旷达的精神境界,对生命价值的认识有了新的觉醒。正如一位当代学者所指出的,东坡在生存的诸多灾难中,找寻到被失落的个体生命的价值,超越了时空的限制,获得了最大的精神自由,从而能够站在比同时代人更高的层次上俯瞰社会人生,获得一种自我完善感和灵魂归属感。

说到东坡的思想变化,我想起了他晚年的一首七绝。渡海北归之后,坡翁在当涂遇到了诗人郭功甫,想起几年前贬谪惠州时这位老朋友曾经有诗相赠,当时未及作答,这次,他欣然命笔,依韵作和。诗共两首,其一云:

早知臭腐即神奇,海北天南总是归。

九万里风安税驾,云鹏今悔不卑飞。

首句隐括了当时善恶颠倒、是非混淆的腐败朝纲;次句是对友人赠诗中“今在穷荒岂易归”的回答,显现出一种百折不挠的豪迈感;第三句是说,他这只“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大鹏,想要凭借风力安然降落,为最后一句张本;第四句是全诗主旨,说他悔于从前高翔远翥,以致活得太累太苦,决心要“收敛平生心”,追求“我适物自闲”“乐事满余龄”的精神境界,在淡泊宁静中,过上一种平平常常、自然本色的日子。

写这首诗的时候,诗人并没有料到,三个月后他就一病不起,撒手尘寰了,这种并非奢求的享受一番平常生活的渴望,终于未得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