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著名学者王国维有过“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三种之境界”的说法,还有人把绘画分为写实、传神、妙悟三个层次。我以为,读三峡可能也有三种灵境:

始读之,止于心灵对自然美的直接感悟,目注神驰,怦然心动。这种灵境,大体上,像是晋人袁山松对于三峡的观赏:“仰瞩俯映,弥习弥佳,流连信宿,不觉忘返。”

再读之,就会感到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景物交融互渗,物我融成了一体,亦即辛弃疾词中所说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卒读之,则身入化境,浓酣忘我,“冲然而澹,翛然而远”,进入《易经》上讲的那种“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的灵境,此刻该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了。(现在,我还能刺刺不休地饶舌,说明离这种“化境”尚远。)

读三峡,有乘上、下水船两种读法。乘上水船,虽然体味不到“轻舟飞过万重山”的酣畅淋漓的快感,但颇有利于从容玩味,沉思遐想。“读书切忌太匆忙,涵泳工夫意味长。”读三峡,也是如此,不能心浮气躁,囫囵吞枣。下水船疾飞似箭,过眼烟云,留不下深刻的印象,其弊正在于此。

但是,下水船又有其独特的美学效应。本来两岸的青松、丹橘、翠峦、粉堞,彼此相距甚远,但由于船行疾速,拉近了它们的距离,造成眼前多种物象重合叠印的错觉,从而,丰富和充实了视觉形象,即使物象渐渐消失,也能留下一种雄奇的意境与奋发的情思。鉴于两种读法各有得失,我们通过双程往返,兼取了二者之长。

人说大宁河上的小三峡是三峡的聚珍版和缩印本,景色绝佳,而且,由于滩险岩奇,还可以补偿由于三峡惊险场面的消除所造成的失落。可惜,因为时间有限,交臂失之,说来也是一桩憾事。

但是,我用另一面的道理宽慰自己:美学上讲究逸韵悠然,有余不尽,忌讳一览无余,因而有“不到顶点”的说法。怕的是到达顶点就到了止境,捆住了想象的翅膀。龚自珍有诗云:

未济终焉心飘渺,百事翻从阙陷好。

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难免余情绕。

踏不上的泥土,总被认为是最香甜的。何妨留下一片充满期待与想象的天地,付诸余生忆念,纵使他日无缘踏上,也尽可神驰万里,向往于无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