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既是社会文化的创造者,也是社会文化的制成品。一方面,人们在社会生活中不时地接受一定文化的传播,又必然不时地摈弃着某种文化;另一方面,人类创造的文化,无一不包含着自我相关的价值、功能上的悖谬,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地做反向的运动与转化。这种文化上的悖论,似乎有意地开人类的玩笑——创造的结果、最后的效应,恰好同原初的愿望悖反。

这里,我想到十九世纪初发生在欧洲的一则轶事。在沙皇亚历山大的亲自率领下,帝俄军队与奥、普等反法联军一起追击拿破仑的部队,驰骋在欧洲大地上,并以胜利者的身份进驻巴黎,算是彻底打败了法国。可是,当俄军撤离法国凯旋时,人们却惊奇地发现,这支军队已为被征服的土地上的新的思潮所濡染。战士们回到俄国,见到城乡中依然盛行着农奴买卖制度和残酷的肉刑,不禁为之义愤填膺,纷纷起来抗议。这又是沙皇亚历山大始料未及的。

类似问题也出现在蒙古帝国。开国的成吉思汗大帝,武功赫赫,横扫亚欧大陆,那该是何等强盛啊!可是,几代传承之后,就一步步走向式微。蒙古军一旦住进繁华的农耕区,很快便在歌舞狂欢、酒肉征逐中败下阵来。不出百年,就腐败得将军拉不开弓,战士跑不动马,面对着汉族的起义军一触即溃,最后,末代皇帝只好从繁华的大都狼狈地逃回草原,逐渐地消逝得无影无踪了。成吉思汗及其子孙的光华夺目的军威,在人类古代战争史上,终于像彗星般一掠而过的事实表明,文化落后者是不可能长久保持武力征服成果的,到头来终将在思想上、文化上溃败于被征服者。

上述情况也说明了,弥漫于当日金廷上下的种种殷忧是无济于事的。某种文化世界一经被创造出来,便不以某些个人的意志为转移,而是作为一种超越自我的异己力量客观地存在着,它不为尧存,也不为桀亡。这里反映了一种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

金章宗完颜璟是他的祖父金世宗在世时亲自指定和培养的继承人。完颜璟由金源郡王晋封为原王,操女真语入朝谢封。其时,世宗正在大力倡导保持女真旧俗,见状大喜,对群臣说:“朕曾诏命诸王习本朝语,惟原王习之最力,朕甚嘉之。”可是,正是这个原王,即位后,大倡文治,崇尚儒雅,整天谈经论道,寄兴吟哦,每当发现群臣中工于诗文者,必定记下姓名,拔擢到要害部位;正是这个原王,推行汉化最坚定,也最见成效;正是在他当政时期,最后完成了女真社会的封建化;也正是这个原王,像宋徽宗一样醉心文艺,偏好宋徽宗的瘦金体,书法专学徽宗,笔迹酷似,以至后人难分彼此。因而宋人传说:金章宗的母亲,原是徽宗一位公主的女儿。所以,章宗“凡嗜好书劄,悉效宣和,字画尤为逼真。金国之典章文物,惟明昌(章宗年号)为盛”。

女真汉化,亦即封建化的进程,直接推进了金源文化的发展。不过几十年时间,就从建国之初尚无文字,发展到大定、明昌之际文化上的巨大跃迁,以至自立于唐、宋之林,以文治见称于史册。有金一代,不仅诗词创作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而且,院本、杂剧与诸宫调也在后来的文学史上放出了异彩,为北曲和元人杂剧的发展与繁荣创造了条件。通过异质文化的融合渗透、优势互补,更使多元一体、具有丰富内涵的中华文明获得了不断发展的契机与活力,形成了兼收并蓄,集多种民族文化之长的完整体系。

金人侵宋是野蛮的,非正义的,它给中原大地带来了一场灾难。而中原文化与北方文化的融合,却主要是在战争过程中实现的,战争的胜利者在征服敌国的过程中接受了新的异质的文明;这种新的文明最后又反过来使它变成了被征服者。从这一点来说,却又是文明的征服。诚如马克思所说,野蛮的征服者总是被那些他们所征服的民族的较高文明所征服,这是一条永恒的历史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