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的理想、追求差异很大,同样,兴趣、快活之类的体验,也往往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他人难为轩轾,更无法整齐划一。所谓“趣味无争辩”,就正是这个意思。有些老年人把含饴弄孙、庭前笑聚视为暮年极乐;也有许多人,或投身“方城之战”,或加盟胜地之游,或垂竿湖畔,或蹁跹舞场,或终日与“方脸大明星”——电视机照面。

我则异于是,总想找个清静地方,排除各种干扰,澄心涤虑地做学问、搞创作,把这看作余生最大的乐趣。总觉得,过去,肩承重任,夙夜在公,无暇旁骛;现在,由于年龄关系,工作担子相对减轻了,正可“华发回头认本根”,作“遂初之赋”,实现多年的夙愿。因此,每天除去把“三餐一梦”和一两个钟头的散步作为必保项目外,其余时间就都用于读书、创作,有时参加一些必要的公务活动和友朋交往,或者去高校讲课、外出考察。

我习惯于把读书、创作、治学、游历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以创作、治学为经,以脚下游踪与心头感悟为纬,围绕着所要考察、研究、撰述的课题,有系统、有计划地阅读一些文史哲书籍。

前两年,结合访问河北、河南、安徽、云南、黑龙江、山西等地的一些名城胜迹,研读了有关先秦、魏晋、唐宋、辽金、明初的历史,以及庄周、严光、李白、苏轼、陆游和赵匡胤兄弟、朱元璋祖孙、文成公主夫妇的传记,生发出许多人生感悟。

于是,便在现实风景线的“画布”上,饱蘸历史的浓墨,纵情挥洒,以一条心丝穿透千百年时光,使活跃的情思获得一个当下时空的定位,使自然景观烙上强烈的社会、人文印迹,透过“人文化”了的现实风景,去解读那灼热的人生,鲜活的情事,同时也从中寻找、发现着自己。

这样,为香港大公报《大公园》副刊写了三十几篇随笔。还应一家出版社约稿,历时百天,编写了一部古代哲理诗选释。从唐至清代浩如烟海的诗歌总集、别集、选本中,选辑三百余首富有哲思、理趣的五、七言绝句,一一加以注释,并作内容讲解和艺术赏析,同样体现了读书、治学、创作的结合。

创作切忌雷同,艺术的生命力在于不断创新。如果千头一面,那么天地间又何贵乎有我这个人;如果千篇一律,那么,文坛上又何贵乎有我这些文字!因此,在散文创作中,我苦苦追求自己的特有风格。我重视吸收、借鉴他人的长处,但耻于依傍,也忌讳模仿。如果听到有人说我的什么文章与某某人的相像,我便设法另起炉灶,改弦更张。“和尚在此,我却何往?”这总是很难堪的。

当然,形成自己的风格,固属不易,但是,更为难能可贵的还在于如何不断地超越自己,取得新的突破。一个作家最大的前进障碍,正是他自己营造的樊篱。他必须时时努力,跳出自己现成的窠臼。

我不懂得“百无聊赖”是一种什么滋味,每天都过得异常充实,“忙”是生活的主调。书籍越积越多,苦于没有时间细读;走了许多国家,足迹遍布九州,随手记下许多随感,苦于没有时间加工整理成文章;各地报刊约稿信雪片般飞来,欠下了无数笔文债;许多优秀影视作品,朋友们再三推荐,却抽不出时间去看;长函、短简箧满桌盈,未能作复的为数不少。

前人说:“不好诣人贪客过,惯迟作答爱书来。”四项中我能对上三项,唯有“贪客过”没有做到,因为舍不得这点时间。朋友们也都理解,有要紧事必须找我,总是说,知道你忙,只打搅五分钟。我散步时总是踽踽独行,并非由于生性孤独,只是为了便于一边走路,一边进行创作思考。甚至睡前洗脚,双足插进水盆中,两手也要捧着书卷浏览,家人戏称之为“立体交叉工程”。

这样一来,生活是否过于清苦、单调,缺乏应有的乐趣呢?每当听到朋友们的这类询问,我总是会心一笑,戏用庄子的语式以问作答:子非我,安知我不以此为乐耶?明代的归终居士有句十分警辟的话:“要得闲适,还当在一‘劳’字上下功夫。盖能劳者,方体味得闲适。”

从前对这句话缺乏理解,现在体会到,劳作与闲适是相反相成的。闲适是一种心境,这种心境的产生有赖于充实与满足。无所事事的结果是身闲而心不适。情有所寄,才能顺心适意。读书、创作,本身就是一种寄托,实际上也是一种转化,化尘劳俗务为兴味盎然的创造性劳动,化喧嚣为宁静,化空虚为充实,化烦恼为菩提。

前些年曾经大病一场,几乎和死神接了吻。那时想的是,一切一切,都没有时间、没有条件做了,死逼无奈,只好同缪斯女神斩断情缘——也好,撒手尘寰,一了百了。不料,重新拥有了健康之后,竟全然忘记了当日的决绝,依旧痴情眷恋,难解难分!看来是不可救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