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清晨起身,冒雨进发。开始时,登山路还比较平缓,小说家悠闲地吐着烟圈,走在前面。诗人紧紧相随,听得见一对二两装的“双沟佳酿”在背篼里咣啷啷地响着。我照例揣着一本书,此外身无长物。想是为了破除攀山的寂闷吧,诗人扯开了话题:
“你们说,谁是黄山文学的开山祖师呢?”
我有意开他的玩笑,说:“那一定是个诗人了!”
“对,”诗人非常认真地说,“正是李白最先写了赞诗:‘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以后,再没有下文了,原来,前面到了笔陡的石蹬,吟哦的兴致已经消逝,只有“呼呼”地喘大气了。
越往上爬,石级越陡,每上升一步都要手足并用,动作稍不协调,前面人的脚就会碰到后面人的头顶。有时遇到垂直九十度的绝壁,免不了要膝盖贴腮,鼻头碰壁。仰首翘望攀登顶峰的路线,远哉遥遥,势如悬瀑,不禁心旌震怖,两腿发虚。特别是山树鹰在枝头一声声的鸣叫,听来很像“回——回去”,更平添了三分退意,确像古人说的有点“望峰息心”的味道。
可是,当想到三百七十年前,徐霞客抓着树枝、野藤,将肚皮贴在山上,蜿蜒向上爬行,终于登上天都峰的情景,又觉得眼前的难度和险度,正在大大减小——起码我们有石头凿出的台阶可登吧?
当然,险峻终究是事实。眼前,就到了险上加险的“鲫鱼背”地段。十几米长、溜平光滑的石脊,宽度只有六七十厘米,两边悬崖万丈,深不见底,人走在上面像站在薄薄的刀背上,遇有流云疾风,更是随时都有滑下去的危险。我们总算胜利地度过了。
到达天都峰顶,放眼四望,顿觉天空野阔,心旷神怡。诗人掏出小酒瓶,慢慢地呷了一口酒,高声朗吟着:“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小说家也不顾风高背凉,接连抽了两支烟,兴奋地发着议论:登山最有趣的是在上下、进退之中。比如,我们本来应该步步向上,可是,突然有一小段却蜿蜒向下,使人产生了迷惑,走过这段,山路又步步向上了。这叫高潮跌宕,错落有致。再比如,走到文殊台前,迎面石壁高耸,刻着“不可阶”三个大字,心想,这回可是“山重水复疑无路”了。
正在焦急中,忽然看到石壁下部钻出两个人来,原来,那里有石洞可通,这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吗?这种跌宕、悬疑,很像戏剧冲突、小说情节。生活中最能引发人们关心的,往往是那种矛盾接近顶点,将要解决但尚未解决的事物。
我一面听着他们的高吟妙喻,一面欣赏着远山近壑、奇石怪松的瑰丽景色,快然于心,真也要手舞足蹈起来。我想起了宋人吴古梅在《黄山纪游》中讲述的:暮秋之日,他同鲍鲁斋、宋足庵登上丹崖万仞之巅,“古梅谈玄,鲁斋论史,足庵歌游仙、招隐之章,少焉,吹铁笛,赋新诗,飘然有遗世独立之兴”。相对于他们而言,我们可说是现代的“黄山三人行”了。
正在我们纵情谈笑时,倏忽浓雾弥漫,烟云泛起,似乎滚滚波涛正向脚下涌来,甚至听到了“刷刷”的流响。苍茫四顾,迷蒙一片,一种梦幻般的感觉陡然袭上心头,我们急步离开了顶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