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淡泊,是一种人生哲学,一种生存方式,也是一种审美文化。它的内涵十分丰富,大体上涵盖了平淡、冲淡、素淡和散淡等多方面的意蕴,反映出一个人内在的襟怀与外在的风貌,但集中地表现为一种人生境界,精神涵养。
“少年心事当拏云。”人在年轻时节,雄心勃勃,豪情四溢,充满了奇思、狂想,敢于藐视权威,勇于冲锋冒险,不主故常,不怕失败;在青年心目中,无事不可为,无事不能为。这是最为难能可贵的。当然,有时也会闯出一点“乱子”,撞下几处伤疤;由于虚荣心作怪,或者经验不足,有的也难免逞强、使气,显示、卖弄。
“春行秋令”,要求青年人都像老年人那样宁静与淡泊,是不现实的,也是不应该的。及至他们饱经世事的磨炼,“阅尽人间春色”,历遍世路艰辛,“淡妆平步入中年”,那时,便会显得成熟与历练,不再担心失去或者错过什么,也不肯茫然地赶冲某种喧腾的热浪,便会觉得天高地阔,极目悠然。
这种宁静与淡泊,会使人们显示智慧的灵光、超拔的感悟,以“过来人”的清醒与冷静,对客观事物作静观默察,持超拔心态。平淡不是消沉,乃是修养已深,思想和见解均已成熟,返于纯粹自然,而无丝毫做作。因为是自然的表现,不能包装,也无法模拟。
如果拿文学来比拟,这种人生境界,有如陶渊明的诗文,看起来平淡质朴,却是无从学起;李太白、苏东坡的作品也是这样,纯粹自然,近于天籁,后人也有刻意模仿的,但总是学不到家。平淡是诗文中的一种很高的境界,苏东坡就有“寄至味于淡泊”的说法。
平淡不是气象萧索,不是淡而无味。苏东坡说:“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看来,平淡正是臻于成熟的表现。诗文如此,人生何独不然。
正是由于淡泊是一种人生境界,在人的心理素质上,首先要求能够看得开和放得下。看得开事物的发展规律,对于名利、权势等身外之物不可看得过重。庄子讲过,外物偶然到来,只是寄存于此,寄存的东西,来时不能阻挡,去时不能挽留。有些人在对身外之物的追逐中常常迷失了自我,这实在是一种缺憾。
而且,“万物都有待尽之日,岂有吾人可得长生不死之理”(朱熹语),只要看开了“生命无常”这个自然法则,懂得一身是随着“大化”而存灭的,能在精神上超越死生的拘牵,那样,自然也就会放得下对于世间利害、得失和人事升沉、荣辱的执著,养成悠然的心境、达观的意识了。
曹聚仁先生在《浮过了生命海》一书中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相传波斯王即位时,要他的臣下编一部完整的世界史。几年过后书编成了,是一部六千卷的皇皇巨著,可是国王已到了中年,由于国事忙碌,抽不出时间来看。于是,他要臣下把书缩短一些;及至缩编成功,国王已经年老了,连那缩本的世界史也没精力看了,他便要臣下把它再缩短一些。直到他垂死时,终于没有读成那部世界史,深以为憾。这时,一位年老的史学家赶到病床前,把这部长达六千卷的世界史缩减成一句很短的话,说给国王听:“他们生了,受了苦,死了。”
人类的历史画卷卷帙浩繁,纷纭万端,然而要以最简捷的话来概括,确也不过如此。
淡泊萧然的暮年心性是精神层面上的。本来,溪水无心地流淌着,不涉人情,无关世事,可是,原本积极入世的孔老夫子溪旁闲步,看在眼里,却蓦然兴起岁月迁流、“逝者如斯”的慨叹。秋风萧飒,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草木无情,有时飘零,而“方夜读书”的欧阳子,却为生命无常,人生易老,“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凄然愀然。
在寒暑迭更、四季分明的北方住久了的人,乍到终年皆夏的南方往往不太习惯。我曾到过南亚一些国家,尽管那里不乏绿草红花、明楼翠阁的人间佳景,尤其是净洁如洗的澄空、葱茏蓊郁的雨林、通体透明的碧海,令人叹为观止;但是,由于一年四季都是溽暑炎蒸,节候的概念十分模糊,觉察不到一年四季的变化,置身其间,总有一种景物单调、时间凝滞、生活混沌的感觉。
人生犹如登山。年轻时节体力充盈,心高气盛,又满怀着好奇心,不知艰难险阻为何物,谈笑风生,奔突跳跃,攀上了一个又一个制高点。最后立足顶巅,凭栏四望,但见江天寥廓,大野苍茫,不禁快然自足,心神为之一爽。但是,“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特别是望中并没有想象中的奇观胜景,也解释不清楚攀登中那样风风火火、沸沸扬扬的心理基因,于是兴奋中又夹杂着几丝迷惘。
这种心态颇似中年过后情景。下山时的步履总是平缓、悠闲的,时时以一种“过来人”的淡泊情怀,扫视着那些也是风风火火、沸沸扬扬的登山热客,对他们的磅礴气概和热切心情,似乎领略了一些却又并不真正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