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契诃夫的剧作,风格颖异,独树一帜,在世界戏剧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只是由于他写了近千篇小说、札记,这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剧作家的声名。
在他的剧作里,找不到矫揉造作的戏剧性冲突和情境,他无情地唾弃了列宁所斥责的“杂耍技艺”和别林斯基批评过的“纸牌戏”的技巧。开始读他的剧本时,你也许会感到枯燥和沉闷,但是,读着读着,便觉得渐入佳境,别开生面,最后竟达到不能放手的程度。
著名导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过,《樱桃园》是一部非常难演的戏,它的美蕴蓄在微妙的深沉的芳馨里,要想感受它,必须精心地开启蓓蕾,使花朵绽放。契诃夫在生命终结前,几乎用全力精心结撰这部剧作。为了演得成功,他甚至两次写信,向剧院提出如何分派演员角色的建议。
白云黄叶送走了九十度春秋,世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这些远道慕名而来的客人,为能在这座具有重要纪念意义的剧院,观赏到这部世界名著的演出,而感到自豪,感到庆幸。
由于对剧情比较熟悉,这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语言上的障碍。我从舞台上看到,在一座散发着霉气的旧式地主庭院里,生活着一个灰色的人群,他们怯懦、自私、昏聩、腐败;崩溃、灭亡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们。
具有象征意义的樱桃园,尽管它在城里颇负盛誉,连百科全书都把它列入要目;尽管主人和忠实的老仆多么眷恋过去那繁华的岁月;尽管代替或者吞蚀旧的精神家园的新的物质文明,或许更加文明,或许更不文明;尽管无数观众也包括我自己在内,对于极富象征意蕴的樱桃园的消失,未免带有丝丝缕缕的怅惋和留恋,但是,旧的生活再没有存在的理由了,樱桃园已经易主。最为残酷的是,樱桃园的买主竟是他们祖辈的农奴的儿子。这个过去连主人的厨房都不准进的商人,现在,却趾高气扬地向公众宣告,要把园里的树木伐掉,然后盖起能赚钱的新型别墅。
果真,全剧结尾处写道:
空荡荡的舞台。听得见有人把所有的房门一一锁上的声响,听得见马车一辆一辆离去的声响。寂静来临。冲破这片寂静的是斧头砍伐树木的声响,这声响既单调又忧伤。……
传来一个遥远的、像是来自天边外的声音,像是琴弦绷断的声音,这忧伤的声音慢慢地消失了。出现片刻宁静,然后听到斧头砍伐树木的声音从远处的花园里传来。
当然,契诃夫并未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商人洛帕欣身上;他的作用只是促进新陈代谢,帮助破坏、吞食那已经衰亡的东西。剧中安排了一个头脑中充满理想的大学生特罗菲莫夫,作家通过他来表达对旧世界的诅咒和对新生活的呼唤。
这个大学生说,我们必须熬受痛苦,坚持不懈地工作。只有通过勤奋的劳动创造,世界上才能出现美丽的乐园。他对地主的女儿阿尼娅说:“你们是负着债,靠着别人,靠着那些你们不许走进内院的人过活的。”“你的祖父、曾祖父和你所有的祖先,都是占有过许多活魂灵的农奴主。难道人类的精灵,不是从花园里每一棵樱桃树上、每片树叶上、每一根树干上,向你们望着?难道你们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吗?”
在特罗菲莫夫的启发下,十七岁的阿尼娅视野开阔了,心灯燃亮了。当她的母亲、女地主依恋旧宅,叹息新主人会把老屋拆得稀巴烂时,女儿却“脸上发着光,眸子闪动得像两颗宝石一样,为走向新天地、迎接新的生活感到惬意”。我本知道,剧作家本人也怀疑过这个“老大学生”的说教究竟具有多大力量;高尔基更是嘲笑他只说漂亮话,嘴说“必须做工作”“而自己无所事事”。但是,当他和阿尼娅的扮演者出来谢幕时,我还是尽情地为他们热烈地鼓掌。
当然,散场之后,内在的困惑、心理的冲突、精神的纠结还是很多的,几句话说不清楚,也许需要专做一篇大文章。记得契诃夫的夫人、也是樱桃园的女主人最初的扮演者克尼碧尔就曾说过,这出戏剧所写的:“乃是人在世纪之交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