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暮年心事一枝筇。”在古人眼里,一根朝夕相伴的竹杖能够最鲜明地参透与映衬那老去的情怀。因此,又可以说,淡泊无求的心性也植根于生理的实际。此无他,存在决定意识也。
“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在这里,疲惫的双腿向稼轩先生提示着老之已至。而彻夜难眠、辗转反侧,则使随园老人深谙衰年的苦楚:“老去神昏夜不眠,更筹数尽五更天。”由少壮而老迈,由劲健而衰颓,“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新陈代谢,生老病死,这原是铁一般的自然规律。
威尼斯商人安东尼奥的朋友葛莱西安诺曾经发问:“谁在席终人散以后,还能保持初入座时那么强烈的食欲?哪一匹马在漫长的归途上能像起程时那么长驱疾驰?”这是不答而自明的。
而他的喟然叹惋,也是极富哲理性与真实感的:
一艘新下水的船只扬帆出港的当儿,多么像一个矫健的少年,给那轻狂的风儿爱抚拥抱。可是等到它回来的时候,船身已遭风日的侵蚀,船帆也变成了百结的破衲,它又多么像一个落魄的龙钟浪叟,被那轻狂的风儿肆意欺凌!
当然,对于这类一般性的自然规律,人们的认识、想法也并不一致。一首老年的述志诗,是这样写的:
路遥,正是测马力的时候。
自命老骥就不该伏枥。
问我的马力几何?
且附过耳来,
听我胸中的烈火,
听雪峰之下内燃着火山,
听低啸的内燃机运转不息!
看了着实令人五内升温,感发奋起。
是的,每个人都只有一次人生,而不同的人完全可能让生命呈现出不同的相对长度。如何设法使生命永远成为一团烈火,一股清泉,燃烧着理想,流注着憧憬,让生命的每一天都向着各种新的可能性敞开,永不封闭,永不凝滞,这确是一个富有意义而且引人深思的话题。
但是,生无所息,奋力拼搏,毕竟不能止于励志,而首先是一种实践,这就不能不受到体力与智力的制约。
古代的桓温看到他当年亲手种下的柳树,“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薛平贵“一马离了西凉界”,兴冲冲地回到阔别一十八载的武家坡,想不到发妻王三姐竟觌面不识,诧异地说:“儿夫哪有五绺髯?”薛平贵及时地提醒她:你也是同样,“不是当年彩楼前”了。寒窑里找不到菱花镜,且到水缸上照容颜。不照还好,一照,王三姐哭了起来:“呀,老了!”
过去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今天,寿登耄耋,也属常事。所以,对于身体状况,许多人常常自我感觉良好,我就总是不愿意承认老之已至。年少时觉得四五十岁就很老了,及至自己到了这个年龄,又觉得六七十岁才算老迈;而到了六十岁,又觉得自己头脑依旧清楚,腰腿还算灵快,离衰老尚有一段路程。
这种不断地把老年起点向后推移的心理现象,表明了老当益壮的勃然之气,有积极的一面;但终竟不那么切合实际。专从顺生养性角度来看,也值得深长思之。人的年龄大了,不要说经受不起持续、紧张的劳累,连剧烈的心理矛盾也担承不了。卸去沉重的工作担子,保持平和、恬淡的心境,实现一种良好生命状态的恒常化,无疑有利于强身祛病,益寿延年。
这和所谓“老有所为”,并不相悖。应该从自身的实际情况出发,有所为有所不为。老树十围,亭亭如车盖,浓荫匝地,是柔枝幼干所代替不了的,但是,开花吐蕊,却非千年古木的事。
人到晚年,远离了工作岗位,并不等于无所事事,只能隔着窗子闲看飘飞的雪花,或者拄着拐杖漫踏阶前的黄叶,需要做而且能够做的事情很多很多。古人早就有“老马识途”“乡有三老,万般皆好”和“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说法,表明了老年人无可代替的特殊作用。
而老有所为也应坚持量力行事。孔老夫子有一段关于“君子有三戒”的论述,末了说:“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意思是,人到年老了,气血已经衰弱,便要警戒自己,不要脱离实际,贪求无厌,莫知止足。
这里有一个分寸、尺度的问题,假如掌握失当,也会造成一些不良后果。因此,古人要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宿将还山不论兵”。非不负责,有所避忌也。
闲翻今人文集,见到这样一首七绝:
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总是夕阳无限好,管它近不近黄昏!
作者翻用了唐人杜甫和李商隐的两首名诗,既表述了中年过后的淡泊心性,又不现丝毫衰飒之气,可谓善作文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