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预备政变

第十章 预备政变

7月14——资产阶级不相信人民——王党准备政变——资产阶级要人民武装起来——人民劫巴士底狱——资产阶级恢复秩序——国王及封建的利益——御前会议的影响——宫中谋乱的空气——布勒顿俱乐部的基础——米拉波及人民——芮克想避免饥馑——国民会议之无能——王党的计划继续着——议会的请求

关于7月14公认的记述,便是这样:国民会议开会了;在6月月底,经过两个月的讨论与犹豫之后,三级毕竟又联合起来。王廷的威权失去了,所以开始准备政变。召集了军队齐集凡尔赛;他们要求解散议会,而使巴黎趋向于合理的状况。

7月11日,会议仍然在开,王廷中已决定要动作了。芮克被免职而且充军,巴黎在12日听到这个消息后,集合市民游行,肩着这位免职大臣的像在街上走。对木郎(Camille Desmoulins)在王宫区对人民演说,要人民武装起来。郊外起来了,在三十六小时之内,造成了五万杆戈矛;14日人民即蜂拥到巴士底狱去,堡垒上随即放下吊桥投降。如是革命得了第一次的胜利。

普通就这样记载的,在革命的庆礼中也一再这样演述。但这只有一半是真实的。光是事实的记述确实是如此;但是在这骚乱中人民所做的事情,并没有说起;这运动之两个原质——人民及资产阶级——的关系,也不曾说及。因为巴黎其所以发生7月14日的暴动,以及影响于大革命的全部,也有两个不同来源的潮流:资产阶级的政治运动及人民的民众运动。在大革命伟大的时代中到了相当的时期,这两个运动要暂时携手,他们才能够征服旧统治,而得到大的胜利。但是资产阶级常是不信用他们这个暂时的同盟者人民,这在1789年7月就可明显地看出来。资产阶级不愿意这联盟再继续下去;所以到了7月14的翌日,甚至就在那暴动进行的时候,他们急急地自己组织起来,以便驾驭叛乱的人民。

巴黎的人民,自从勒维阳事件以后,总受着饥馑的困苦,眼见得粮食一天一天的贵,人家又拿欺人之谈来骗他们,所以他们准备着要发动。但是他们自己觉得毫无所恃,就是反对王权最力的资产阶级也不可靠,所以他们只得“敢怒而不敢言”。同时在王廷方面,由王后及贵族们指挥着,正准备一个大的打击,来解散议会,来镇压巴黎的民众运动。他们用种种方法使军队依附于国王及王后,集中起来,公然预备政变以抵抗议会及巴黎。议会觉得恐怖起来,遂使议员及在巴黎的同情者放胆做去,去鼓励人民,去造成一个民众的暴动。郊外的人民,觉得正合脾味,便答应举事。他们并没有等芮克罢职,在7月8日,甚至6月27日,就已发动了。资产阶级利用这个机会促起人民公开暴动,允许他们武装起来。同时,资产阶级自己也留心地武装起来,以便统驭这群众的暴动,而不使其做得“过火”。但是,民众武力集合了,便不依资产阶级的意思,而攻巴士底狱——王权的象征;同时,资产阶级遂组织他们的军队,即刻用武力来压迫人民,以恢复秩序。

这样的一个两方面的运动,是还要加以记述的。

我们已经知道,6月23日御前会议的目的,是要对三级会议宣告:他们不要以为他们就有这样大的权力;国王的绝对威权仍然没有减削;三级会议不能去改变它;[1]贵族与僧侣两特权阶级之任何让步,都要他们以为对于税款较公平担负有益处才会自己去规定。人民所可得到的利益,是国王个人恩准给他们的;这些利益就是废止徭役,就是领主土地内及世袭享有地内的徭役(大部分已实行了),对狩猎律加以限制,一定的征兵制来代替由抽签所募集的义勇兵,人头税的禁止及省政府的组织。然而,这一切都是没有希望的,或者不过是名义上说说而已;因为这些改革所需要的东西,仍然是不够;不在两个优越阶级的利益上,砍一斧头,又有什么办法呢?但是,因为整个的革命快要成为事实了,所以国王演说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说封建的权利有不可侵犯性。他说,什一税,赎身税,各种的租税,以及领主的和封建的权利,都是绝对的财产权,永远不能侵犯。

国王这样宣布出来,明明是把贵族拿在他一边,来抵抗第三级。要实行到这一步,就要限制革命进行,使它没有力量去完成国家财政的实在改革,没有力量去改变全法国的内部组织。这就是说要维护整个的旧法国,旧统治,这在后来大革命的进程中,我们便可看见王室与封建制利益——旧政治组织与旧经济组织——之维持,在国人心中,发生了相互不可分离的作用。

我们要承认,王廷这样的诡计,得到了相当的胜利。御前会议之后,贵族和国王,尤其是王后,在宫中小有庆贺,第二天便只有四十七个贵族和其他两级结合在一起。可是不到几天便有了谣言,说有十万多巴黎人结队到凡尔赛来,宫中人听见这个消息,都有点惊恐;于是国王发布命令,是哭脸的王后坚持要他发的——因为贵族已依靠国王了——因之大部分的贵族又与僧侣及第三级的代表相结合。但是,即令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仍不绝望地想用武力来解散暴徒。

同时,所有宫中的诡计,一切阴谋,甚至某诸侯某贵族的谈话,都很快地传到革命党的耳中。有无数侦探机关用很巧妙的方法,打听消息传到巴黎去;而从凡尔赛传来的谣言,使首都的酝酿更是火上添油。只要当权的人靠不住他们的奴才时,时机就会成熟了;这样的时机凡尔赛已来了。所以,当贵族们在庆幸他们因御前会议而得到的小成功后,资产阶级的革命党在凡尔赛便组织了一个布勒顿俱乐部(Club Breton),不久便成为大的集合中心,而变为后来著名的雅各宾(Jacobin)俱乐部。奴才们,甚至是国王及王后的奴才们,都把宫中所听见的秘密报告这俱乐部。有几个布勒顿的代表,其中如沙伯利尔(Le Chapelier),格勒宗(Glezen),兰侏意勒(Lanjuinais)是布勒顿俱乐部的创始者;而米拉波,得吉阳爵(Duc d'Aiguillon),雪耶,巴拉夫,伯蒋(Pétion),格勒奇方丈(Abbé Grégoire)以及罗伯斯庇尔都是里面的会员。

当三级会议在凡尔赛开会时巴黎就已有了最大的激动。皇宫区及其花园与咖啡馆已变成了露天俱乐部,每天有无数的各阶级的人去交换消息,讨论那一时所发出的小册子,保持着群众的热情以便将来动作,以及使彼此互相了解。小资产阶级及知识阶级也齐合在这里。所有的谣言,所有布勒顿俱乐部从凡尔赛得来的消息,即刻就因这个露天俱乐部而使巴黎人完全知道。因之谣言与消息又传到了郊外,即令常常在途中将些捕风捉影的话加到事实里面,可是像民间传说上每每所发生的情况一样,说起来像是比真的还要真;因为这是在预料,是在传说的形式之下去暴露行动之秘密的泉源,这种直觉地去判断人物,往往要比凭智慧来得正确些。谁还比微贱的群众更知道玛丽·安都勒,波里惹公爵夫人,无信的国王,以及背叛的贵族呢?谁还比人民更了解他们呢?

从御前会议这一天起,这大城中就沸腾着革命。市政厅(Hôtel de Ville)已派人去祝贺国民会议。皇宫区发出了很动人的演说词。至于饥饿的人民,当时仍被轻视仍被摈斥,他们觉得民众胜利有一点希望,他们看见了暴动,就是获得他们所需要的面包的方法。这时饥馑正是日益严重,甚至粗恶面粉,黄而烧枯了的,特为贫民预备的,都每每缺乏,人民知道了巴黎及近郊有足够的粮食可以供给他们;贫民互相说道,如果没有暴动,垄断家是不会饶他们不受饥饿的。

贫民在黑暗之区的怨声日见增大时,巴黎的资产阶级及在凡尔赛的人民代表正日见惊骇着各省要起暴动。国王与王廷比人民谋叛总来得好一点。[2]就在6月27日,三级联合起来这一天,即第三级第一次胜利之后,向来同情于民众的米拉波就与民众完全隔绝,并且赞成代表们与民众隔绝。他甚至警告那些议员,要他们防备那“谋叛的助手”。由此,我们就能看见由国民会议分出的吉伦特党(Gironde)以后的纲领。米拉波要议会努力来“维持秩序,注意公共安宁,法律及大臣们的权力”。他甚至还更厉害一点。他要各代表只绕着国王,他说国王所欲的是正义,如果遇着他行为不好,那末,这只是因为他受了欺骗或划策者不善!

国民会议中都称赞这个演说。路易·布兰说得好,“资产阶级此时确不想推翻国王的宝座,他们还想躲在这宝座的后面。路易十六既为贵族所离开了,于是在他的议会里面,找到了他最忠实最惊人的奴才,他们在这时是如此的坚顽。国王此时不是绅士们的国王,成了有资产者的国王”。

革命一起首便有这样的缺点,将其压抑下来,我们可以看见,这样一直到了反动派得势的时候。

然而城市中的痛苦,仍是一天一天地增加。确实,芮克曾设法来防止饥馑。他在1788年9月7日,禁止谷米输出,而用津贴来奖励输入;费了七千万利华来卖外国麦。同时,他又使大家知道1789年4月23日国王顾问会议的命令,赋权与裁判官及警察官吏去调查私人仓库所存的谷物,遇必要时,即可将其发卖。但是这些命令是交给旧官僚行的,——这还有什么说得!

政府在7月间津贴那些将麦子运到巴黎来的人;可是输入的麦又秘密输出去了;所以势必又要输进来,而可再得一次津贴。各省的垄断家,眼见得可以投机,便将谷米卖了起来;甚至将还未割下来的谷也卖了起来。

这便是当时国民会议所表现的真实性质。自然,国民会议在网球庭宣誓时,是值得称赞的,但是,它依然拿一种资产阶级的态度对待人民。7月4日当“生计委员会”的报告提出时,国民会议便在讨论解决人民失业与粮食的方法。他们谈了好几个钟头,提出了一个议案又一个议案。伯蒋主张举债,旁的则主张赋各省议会以取断然处置的特权,但是始终没有决定什么,也没有行什么。有一个议员提出投机商人的问题,而主张加以斥责,可是全体都反对他。两天后,7月6日,波煦(Bouche)宣布有几个犯人已经知道了,第二天就要加以正式的控告。哥萨(Gorsas)在他正着手写的《凡尔赛及巴黎之消息》(Courrier de Versailles et de Paris)里面说:“议会中都觉得有一般的恐惶。”但是到了第二天,对于这个问题,谁也不说一句话。一时之间就把这事件压下去了。为什么呢?因为恐怕——有以后的事件证明——有妥协的宣告。

议会对于无论什么事件,都是恐怕民众的暴动,6月30日巴黎发生了一次暴乱,有十一个法国卫兵不愿对人民开枪,因而被捕之后,议会便议决上一道请愿书给国王,用最恭顺的语气,说是议会“总是附从于王权的”。[3]

于是国王便允许了资产阶级稍微参与政权,资产阶级连结起来帮助他,竭他们所有的力量来将民众压住。但是——这不过是在将来的革命中一个警告而已——在各个人中,各党派中,议会的生命中,甚至制度的生命中,总有一个人力所不能改革的逻辑。资产阶级所要求的是政权,这与王权独裁制便不两立。在逻辑上不得不发生冲突,交锋之下,王权独裁即不得不让步于议会政治,——此政治是最适于资产阶级之统治的。反之如果王权独裁制不离弃它那天然的拥护者贵族,则它不能与人民的民主政治携手。并且王权竭力来保护贵族及其利益,到后来却就是这些生来具有特权的人又要反对它。

同时,各方面得来的关于王廷阴谋计划的消息,一方面传到了奥良爵(Duc d'Orléans)的党人,他们常是会集在芒得骆治(Montrouge),一方面又传到革命党人,他们常到布勒顿俱乐部去。军队集中在凡尔赛,由凡尔赛开到巴黎。而巴黎对于凡尔赛一方面,也将各要地把守。据说当时派出去有三万五千人,几天之内又加了两万人。谣传贵族们及王后要解散国民会议,镇压巴黎的叛乱,不仅要逮捕首要及奥良爵来处死刑,就是议会中的议员如米拉波,莫尼尔(Mounier)及拉利托兰达尔(Lally-Tolendal)这些要使路易十六朝成为一个立宪君主的人,也被牵连。往后,拉法夷脱(Lafayette)说,有十二个议员被诛。布拉特意男爵及蒲罗格利上将(Broglie)被召去执行这步计划——他俩是准备好了的。布勒特意说:“如果要烧巴黎时,就烧了它。”至于蒲罗格利上将,曾寄信给刚得王爵说,一声开枪,立刻“可驱散那些议论纷纷的人恢复要失去的绝对威权,以防止民主精神之发展”。

我们不要以为这些传说是无稽之谈,像那些反动历史家的主张一样。波里惹公爵夫人在7月12日寄给商会会长夫来色尔(Flesselles)的信,——这封信到后来才被发现出来,信里面把所有受牵连的人,都用变名指定了,——就很够证明宫廷中于7月16日所定的阴谋。如果还觉得可疑的话,那么,我们可更找到证明,7月10日波夫琅(Beuvron)公爵夫人在康梧(Caen)当着六十个喜气扬扬的贵族,对都木里茨(Dumouriez)说:

“都木里茨,你知道这个重要的消息吗?你的朋友芮克要滚蛋了,结果,国王又当权,议会要解散。你的朋友们,有‘四十七个’,即刻就要到巴士底狱去,也许还有米拉波,杜各,以及百多个第三阶级的傲岸的人;因为蒲罗格利上将带了三十万人在巴黎。”

这位公爵夫人错了。芮克到11日才免职,而蒲罗格利并不敢到巴黎去。

但是,此时议会在做什么呢?它还是做它寻常所已做的事情,并且还要继续做。它什么也没有决定。它能决定什么呢?

7月8日就是巴黎人民开始爆发的一天,议会就付托所谓人民保民官的米拉波,要他草一个很恭顺的请愿书给国王,恳求国王撤退军队,请愿书中尽是些奴颜婢膝的话。请愿书说人民很爱他们的国王,由国王的爱赐给这么一个礼物,应当感谢上天。革命在进行的时会,国民的代表对国王说这样恭顺而娇媚的话,有多少次呢?资产阶级再三的努力把王权拿到自己一边,以为抵抗人民的武器;如果我们不注意这一点,对于大革命便不能了解。此后于1793年在国民大会中所演的一切悲剧,都是由这国民会议的请愿书而来的,这请愿书是在7月14前几天签的字。

[1]芮克原来的计划据路易·布兰说,是要议会把革命向前突进,仿照英国来建立一个大宪章;而把一切关于宪法形式上的事,不在连合讨论中来解决,却留待下届三级会议去讨论(见《法国革命史》-Histoire de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第一卷[共四卷]120页)。

[2]在法国革命遇年庆祝会上演说的人,对于这一个问题都不说,却总在发挥人民与代表间是同心一致的。但是路易·布兰已经指出将近7月14时,资产阶级的恐怖,而现代研究的结果,是更足证明他所说的。我在此处所加的事实,关于从7月2日起至12日的事实,是在于说明巴黎人民到12日所发生的暴动,都是依着它自己的路线走的,而与三级会议之资产阶级分开。

[3]“国民会议对于巴黎之人心摇动,甚为悲痛。……它要派个代表去见国王,要求他用妥善方法来恢复秩序。他所用的这方法,是凭着他素来心里的宽大与仁爱而来的,是凭着他的好人民的信任而来的,——他的好人民,常常当得起这种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