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9年10月5日及6日

第二十章 1789年10月5日及6日

国王不批准宣言——资产阶级与人民反对王权——人民对于上层阶级之影响——革命时的国王否决权——议会拒绝国王之否决权,但承认其“停止的否决权”——议会之懦弱——巴黎缺少粮食——对于王室及宫廷中人之责难——国家破产之危险——国王逃走的计划——查理一世的历史对于路易十六的影响——他对于革命之恐怖——阴谋之继续——往凡尔赛进发的准备——国王之用心——暴动之勃发——往凡尔赛进发——王后是人民怨恨的主要目的——妇人结队入凡尔赛——国王批准“人权宣言”——拉法夷脱向凡尔赛出发——宫廷中的恐怖——凡尔赛王权之终结

在国王及宫廷看来,“人权及公民权之宣言”显然是对于人类的及神的诸法律之不可宽恕的暴行。因此,国王固执地不予批准。确实,和8月4日到11日所通过的“议决案”一样,这“权利宣言”不过是表示着原则之确定而已;所以正如他们当时所说,它是有“宪法的性质”,用不着王室的批准。国王只有将其公布。现在,这就是国王用种种口实去拒绝的事情。10月5日国王又写给议会说,在他批准以前,他愿意看看宣言中的金言是怎样应用的。[1]

我们业已看见,他因为不同意于封建权利之废除,曾同样地拒绝批准8月4日至11日的议决案;我们可想想,议会由这两次拒绝而造成的武器是什么。瞧!议会在废除封建制度一个人之臣服及领主们之害人的特权;它又在宣布,所有的人在法律之前是平等的——可是让我们看看这一边,国王,尤其是王侯们,王后,宫廷,波里惹派,蓝巴派,以及其他都在反对议会!如果赞成平等只是言论上的事情,则言论之传布也被阻止!但是不对,这包含着有贵族及主教们之整个的议会都赞成来订一个同情于人民的法律,并废止一切的特权。因为人民对于法律上的话是不大注意的,他们以为“议决案”和“法律”有一样的效力,而宫廷方面却正在竭力阻止这些法律之生效!国王是愿意接受这些法律的,他自7月14以后就和巴黎的人民求和解;但是宫廷,王侯们,以及王后,要来反对议会这种为人民求幸福的计划。

在王党及资产阶级之大决斗中,后者是得到了人民的帮助。这时候的舆论,看见议会在努力进行,便起而摇旗呐喊,很激昂地攻击王侯,王后,以及特殊阶级。

同时,人民的力量,却使这些努力含着民主主义的意义。如此,议会或可采用“英国式”的两院制。但是人民不愿意。他们对于从来之有学问的法学家所解释的,很能明确地了解——在革命中要有个第二院是不可能的:如果是革命已消灭,反动时代已起来了,才用得着。

反对国王否决权,比坐在议会中的人来得更猛烈的,也是巴黎的人民。民众对于这种情境看得很清楚;因为,在平时普通事件看起来,国王是否有阻止议决案之权这个问题,或许不关重要;但在革命时期的情况是恰好相反。在这长期的进程中,这样的王权,仍是很危险;在平时议会便成了特权阶级的机关,国王为着特权阶级利益而要去否决的案件,是很少有通过的;但在革命时期中,议会的决案,每每是为当时民众精神所左右,一定是要使旧特权趋于毁灭,结果,便要遇着国王的反对。如果他有权力去使用否决权时,他一定会去使用。这在事实上就已发生了。如议会之8月的“议决案”,甚至“人权宣言”也遇着了。

可是,在议会里面,却有一大党人赞成这个绝对的否决权,——这就是说,他们使国王可以合法地去阻止他所认为要阻止的事件;这事经过了很长的辩论,才得到一个调和。议会拒绝了绝对的否决权,但承认了“停止的否决权”,允许国王在相当时期中得停止一个法案,但不得将其注销,——这事却是违反人民的意志。

一百年后的历史家把当时的国民议会理想化了,以为这一个团体是为革命奋斗的团体。在实际上却不如此。的确,即令是国民议会中之最急进的代表,然而仍是不够当时时代的要求。议会一定也觉得它之无力了。议会很不能一致,反之,即其中有三百多代表——有些人计算说是有四百,这就是说,其中有多过三分之一的人,准备与王室妥协。而且,除开那些结好于王室的人以外,还有其他几派的人,他们之怕革命却比怕王权更来得厉害!但是,革命已起来了,民众直接之压迫及其忿怒之恐怖都是很厉害的;并且造成了一种心理的空气,足以鼓励弱者,并且强迫那犹豫的人跟着急进派走。而且人民还在维持他们那恐吓的态度,洛勒,富郎,及伯稽尔的记忆,仍很新鲜地保存在他们心中。在巴黎市外各处,甚至有流言说要屠杀那些被疑为与宫廷有关系的议会议员。

同时,巴黎粮食之缺乏,常是很可怕的。在9月间,秋收已经过了,仍然是感觉粮食的缺乏。成群结队的男女通夜地在粮食店门口等着,贫人们等了很久,仍是得不着什么,空手而回。政府虽从外国买了谷米进来,虽然津贴那些将麦粉输入巴黎的人,然而在首都,在各大城市,以及邻近巴黎之城市,粮食仍是不够。供给粮食的方法既不完善,而舞弊情事,却又使这种方法归于无效。所有旧统治的罪恶,从16世纪以来继长增高的中央政府之罪恶,已于此粮食问题中完全暴露出来了。特殊阶级之穷奢极侈,已达极点;而被剥削之贫民,虽在土壤肥沃气候适宜之法国,终年劳碌,仍是不得一饱。

此外,攻击王室诸贵族以及于宫廷中居高位的人之声浪,散布得极为可怕。据说,他们要再造成一“饥荒的情形”,要特别居奇来提高粮食的价格。后来发现了,这些流言,并不是无根据的。

总之,国家破产的危险是迫近了。国家债务之利息即刻要偿付,但费用仍是日见增加,而国库却是空的。在旧统治时所惯用的方法是加税,要税吏去把农人家所有的东西都去夺取,但现在谁也不敢借助于这可恶的方法了:在农民们的一方面,希望有更公平的征税法,他们现在是不缴纳;而怨恨革命之富人们,不付任何税款,正私自庆幸。芮克内阁于1789年7月17日复职,想尽种种巧妙的方法来避免破产的危险——但是无用。在事实上,除开强迫向富人借债,或者收没僧侣的财产,此外谁也想不出可以防止破产的方法。资产阶级知道了,他们赞同这种猛烈的方法,因为他们已经借了债给国家,所以不希望国家破产。但是国王,宫廷,以及上层的教士们,他们会赞同这种政府去攫取他们的财产的举动吗?

在1789年之8月及9月间,人人心中都有了一个奇异的感觉。毕竟,若干年来的希望实现了。现在有了一个国民议会,它是有立法权的。本来与民主的改革的精神不相冲突的议会,现在已降至无能为力了,并且是太可笑了。它可以提出避免破产的法案,但是国王,宫廷,及贵族们不去批准。他们像过去的无数幽灵一般,有力量足以压服法国人民的代表,破坏代表们的意志,而使这暂时之不安定的状态,再无限地延长下去。

不仅如此。这些幽灵们还预备着一个大的阴谋。他们在国王的周围,计划着要逃出凡尔赛。国王逃到拉波意勒(Rambouillet),或奥良去,他再在那里带着军队,来恐吓凡尔赛及巴黎。或者他逃到东方边境去,等着及奥国的军队开到,这是逋臣们预先和他约好的。在王宫里有各种势力在交杂着:奥良公爵梦想着路易走后,便可夺取王位;路易十六的弟弟也会很高兴的,如果他的哥哥以及他个人所恨的玛丽·安都勒出走了。

自从9月以来,宫廷中总想着国王出走的事情;他们虽然讨论了许多的计划,但没有一个实现了。路易十六和他的王后,也一样地梦想着将查理一世(Charles Ⅰ)的故事,重演一遍;要正式地向国会宣战,而得到更好的结果。这位英国国王的历史鼓励了他们,迷惑了他们;但是他们在读着这位国王的历史的时候,却好像待判决的囚犯读着刑事的史书一样。他们并不因之而觉得要及时退让,他们只对自己说:“他们当时不得不抵抗;阴谋是少不了的;胆量也是需要的!”所以他们定出了计划,但是他们及他们的廷臣都没有勇气去实现。

革命好像一个符咒罩住了他们;他们看见了那怪物要来吞吃他们,他们不屈服,又不敢反抗。巴黎在准备着结队往凡尔赛进发,使他们异常恐怖,他们的力量都麻痹了。“战争开始时,在那紧急关头,如果军队犹疑不前,该怎么样呢?军官们曾有不少的反叛国王,如果他们再又如此,会怎么样呢?如果不遇着查理一世相同的命运,又该怎么办呢?”

然而他们在阴谋。国王,他的廷臣,以及特权阶级,都不曾看到没有调和的希望;现在唯一的法子只有坦白地服从这新力量,把王权放在它的保证之下,——因为议会所要求的,就是保护国王这一点为最重要。他们计不出此,却去阴谋,因之引起了议会中之许多温和派的反抗,逼着他们也取革命的行动。所以米拉波及其他本意只想建立一稳健的立宪君主制的人,现在也和急进派打成一片去了。所以像杜坡(Duport)这些稳健派,组织一个“俱乐部同盟”,仍然把人民保全在一个酝酿的状态里面,因为他们觉得不久就要需要民众的。

1789年10月5日向凡尔赛的进发,并非如一般人之所想说是偶然的。甚至在大革命中的任何民众运动,都有些人先在做准备工夫,就这件事而论,也有它的先驱者。在8月30日的一天,王宫区民众演说家之一的圣休鲁治侯爵(Saint-Hurugue)已主张要结合一千五百人到凡尔赛去,要求罢免那些“无知,腐化,而可疑的议员们”,因为他们左袒着国王要有停止的否决权。同时他们又恐吓着要放火烧那些议员们的城堡,并且警告他们说,已有两千函件分发各省,共约举事。这次的集合被驱散了,但往凡尔赛去的观念却已产生了,并且在继续讨论着。

8月31日王宫区派了五班代表到市政厅去,其中有一班以共和派之最同情的著作家卢达骆(Loustalot)为首,要求巴黎市政府实行干涉议会,阻止议会承认国王之否决权。这些代表们有些则去威胁议员们,其他则去哀求他们。凡尔赛的群众,在痛哭流涕地要求米拉波勿主张绝对的否决权,群众正确地声明,如果国王有些权力,他以后便可不需要议会。

从此时起,大家觉得要把议会及国王放在巴黎才好。事实上,从9月初间起,王宫区已公开地在谈着要把国王及王子带到巴黎来,因此,所有的好市民,都参加着结队往凡尔赛去。《法兰西新闻》(Mercure de France)载这件事是在9月5日(84页),而米拉波说妇人们之要往凡尔赛去,是在事前的两星期。

10月3日为护卫军长官所开的宴会,以及宫廷中的阴谋,都足以促成事变。谁都看到了反动派要来这一家伙的。反动正在抬起它的头;以资产阶级为中心的巴黎市会议员,都敢于走上反动的路。王党在组织他们的武力,毫不掩饰。由巴黎到麦茨去的路上已布好了军队,要把国王送到麦茨去的事实,已在公开讨论。波意勒(Bouillé)侯爵,统军驻在东部,和布勒土意及墨西等都参与这阴谋,而以布勒土意为指挥。为着这个目的,宫廷中便拼命地在筹钱,据说10月5日是可以出走的日子。国王要在那一日到麦茨去,他在那里可住在波意勒侯爵所统的军中。他可以在那儿召集贵族们,以及仍忠于国王的军队,来宣布议会之反叛。

他们有这种动作的观念,在宫中把保卫军的数目加增了一倍(贵族家的青年都来护卫王宫),把佛兰兑的联队,以及骑兵队都召到凡尔赛来。联队来了,保卫军遂于10月1日开一大宴会来招待佛兰兑来的联队,骑兵队及驻在凡尔赛的瑞士兵之军官们,也被邀请赴这宴会。

在酒席筵前,玛丽·安都勒,宫中贵妇,以及国王,用尽千方百计来激起军官们为王宫出力的热狂,达于极点。贵妇们把白色帽章分给军官们,而将国民的帽章在地下践踏。两天后,在10月3日,又有一次这样相同的宴会。

这些宴会促成了事变之急发。他们的消息即刻传到了巴黎——也许一路上还加上些流言——首都的人民知道非立即向凡尔赛进发,凡尔赛便会向巴黎进兵。

宫廷很明显地在准备一个大打击。只要国王一离开了凡尔赛,住在安全的地方之军队中,便可以很容易地解散国民议会,或者强迫它回复到三级——即是说,回复到6月23日御前会议以前的地位。在议会内部却也有势力颇强的一派,约有四百人,他们的领袖已再三和马洛埃(Molouet)谈过将议会搬到都尔(Tours)去的话,为的是可以远隔革命的巴黎民众。如果宫廷的阴谋成功了,那么,从来努力所得到的结果都会没有了。

7月14日所得的果实也会失去了;农民骚乱及8月4日之恐怖而生的结果也会没有了。这样的一个惨祸要怎样去防止呢?只有把民众激起来——除此以外再无别法!当时特出的革命家之光荣就在这里;他们知道民众之兴起是必需的,他们赞同了,虽然资产阶级当着这种方法之前,总是退缩。激起民众——巴黎之悲惨而困苦的民众,便是革命家在10月4日所做的事;丹东,马拉,卢达骆,他们的名字我们已经提及过,便是最热心从事这工作的人。一群的叛徒不能抵敌一个军队;反动是不能由一队人去制服的;这是一定的事实。要对付一个军队,便要有一个军队去抵敌,要组成一个军队——人民,全部的人民,城中无数万的男人,女人,以及小孩子。只有他们才能够得胜,只有他们才能够征服一个军队,破坏军队,铲除他们野蛮的武力。

10月5日巴黎起了暴动,喊着“面包!面包!”一个年青女郎击着鼓来召集妇人们。不久一个女人军队组成了,它往市政厅进发,挤进公社大厅,要求面包和武器;到凡尔赛去的话已经宣传好几天了,于是“到凡尔赛去!”的呼声更足以吸引许多的妇人。在7月14日劫巴士底狱时很出了力的梅衣亚被推为大队的领袖,于是妇人队出发了。

他们各人心中固然都抱着各别的观念,但是大家都有一个要面包的观念。在凡尔赛,危害人民幸福的阴谋在酝酿着;饥荒的景象也是那儿造成的;阻遏封建制度之废除也是在那里——;所以妇人们结队往凡尔赛走。也许当时在民众心中,大家都觉得国王是和所有的国王一般,还是一个很好的东西,很顾虑到人民的幸福。国王之威权,还深深地种入人心。但在1789年时,他们便已怨恨着王后。说到王后的话是很可怕的。“那贱人在哪里?去找她,找那贱娼妇;我们必得找到那牝狐,割断她的喉颈。”这是妇人们说的话;我可以说,有人受着热情和快意所驱使,而把这些话记录在奢特勒之供词上。于是人民又得着力量地去判断。如果国王知道6月23日之御前会议是大错误了,而他已经说过,“总之,让这些恶奴留着这儿吧!”——那么,这便够使玛丽·安都勒伤心了。当7月17日,这位“人民的”国王驾幸巴黎回来,带着三色的帽章,那时她去迎接他,心中怀着极端的轻视;此后,她便成为一切诡计的中心。她和弗撒伯爵(Fersen)通信商议请外兵到巴黎来,就打从这时候起。即令10月5日这一晚,当妇人队已闯进了王宫时——那晚上,据极端反动的刚邦夫人(Madame Campan)说,王后仍在她寝室里接待佛撒。

人民大概是凭着王宫中仆人的消息,知道了这一切的事;个人所不容易看到的事,群众——巴黎人民之团体早已看清楚了;——他们知道玛丽·安都勒一定还更要怨恨革命;要防止宫廷中的一切阴谋,便非把国王,他的家眷,以及议会搬到巴黎去而受人民监视不可。

妇人队初到凡尔赛的时候,为疲倦及饥饿所困,天雨又溅湿了一身,便只以求面包为满足。她们闯入了议会,因为疲倦,都躺在议员的坐席上;只要她们这么一来,便得了最后的胜利。议会利用着她们之到凡尔赛来,便要国王把“人权宣言”批准了。

妇人队从巴黎出发以后,男人们也开始前进,于是在黄昏七点的时候,拉法夷脱为防止宫中有不幸起见,立即带着国民护卫军到凡尔赛来。

宫廷中为恐怖所罩住。“是全巴黎人都来攻打王宫吗?”宫廷中召集一个会议,但是没有一点结果。已经发命令预备了马车要把国王及其家眷送出去,但被一个国民卫军的哨兵发现了,把这些马又牵回马厩去。

因为资产阶级的国民护卫军一到,拉法夷脱之努力,或者还是因为大雨的关系罢,便使充塞着凡尔赛街道,议会以及王宫邻近的民众,次第减少。但大约在早晨五六点钟的时候,有些男女们毕竟看见一张小门开了,可以由此使他们到王宫去。他们在几分钟内找到王后的寝室去了,幸喜她赶快逃到国王房里去了,不然她会被弄到粉身碎骨。保卫军也一样的危险,当拉法夷脱骑马赶来了,才得救了他们的性命。

群众之闯入王宫,即是王权倾覆事实之一,此后再不能恢复了。拉法夷脱使国王站在阳台上和群众相见,得到了群众的欢呼。国王又使王后带着她的儿子到阳台上和群众相见,恭敬地吻着她——人民叫她做“麦的西”(Médicis)——的手,也得到了群众的欢呼……但这都不过是暂时的。人民已认识了他们的力量,便用此力量来强迫国王到巴黎去。资产阶级在国王回到他的国都时,曾有各样忠于国王的表示;但人民知道了国王此后是他们的囚犯;而路易十六在走进路易十四以来所弃却的杜意勒利王宫时,并无何等错觉。当有人要他发命令时,他说,“谁爱在那儿,便在那儿!”他还要人在图书馆把查理一世史拿给他。

凡尔赛的大君主已到了末日了。此后只有“市民的国王”,或由欺诈而得位的皇帝;“神意之国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人民靠着他们的团结与行动,在7月14以后,又第二次把宫廷的阴谋破坏,给旧统治一个致命伤。革命正在往前飞跃。

[1]“我不十分了解人权宣言:其中有许多金言,足以引导你们去努力。但其中有些原则须得解释,或者是可有各样的解释,非至以此宣言为基础之法律去规定它们的真意义时,是不能完全领会。——路易(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