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的骚动

第十六章 农民的骚动

农民开始骚动——骚动的原因——堡垒之被毁——亚尔萨斯之暴动——佛兰施·刚特——加斯得勒——奥维——骚动之特性——资产阶级及其恐怖——皮加底之叛乱——法国的恐怖——国民会议之开幕

我们已经知道,从1788年冬天,尤其是从1789年3月起,人民已开始不纳租税给地主。他们之所以如此,无疑地是受着资产阶级的革命家所鼓舞;在1789年时,有许多资产阶级的人,知道如果没有民众的叛乱,决不能战胜国王的绝对威权。而且,在贵人会议中也曾讨论关于废除封建权利的事,这也鼓舞人民不少;又各教区提出诉苦书,以作选举人会议之向导,这也是朝着这一个方向走的。以为从极端的恶便可产生出善的来之青年革命家,常常相信革命决不是失望的结果。反之,在1789年的人民,已看见了接近自由的曙光,因此他们是怀着善意而革命的。但是,只是希望还不够,行为是少不了的;最先准备革命的叛徒,必得打算牺牲他们的性命,人民却是这样做了。

叛乱是要受枷锁,极刑以及绞死的罪的,而农民竟去叛乱。从1788年11月以来,各省督抚都写信给大臣说,要去镇压一切叛乱,已经办不到了。把这些暴动分开来说,便都不十分重要;但合起拢来,实足以摇动国家的根本。

1789年正月,诉苦书提出来了,选举人也选出来了,从那时起,农民就拒绝对于领主及国家的徭役。农民中间已有了秘密结社,各地的“农民”常把领主处死。有些地方,收税吏所遭遇的是棍棒;在其他的地方,本属于领主的土地又取来耕种。

月复一月,骚乱日见加多。3月间,法国的东部,全在叛乱中。自然,这种运动既不是连续的,也不是普遍的。农民的骚动决不是如此。大概在4月间农事正忙的时期,以及后来在开始收获的时期,叛乱便呈现松懈状况;大概农民的暴动都是如此。到1789年7月下半月及8月间,在第一次收获之后,叛乱又有了新力量而再起来了,特别是在法国的东部,东北部及东南部。

关于这个运动之可靠的公文是没有。所已公布的是很不完全,而且大部分带着党派的色彩。就以《导报》(Moniteur)说罢,我们知道这个报是在1789年11月24日才得发行,从1789年5月8日至11月23日之九十三期是在革命第四年才编辑出来的(从1789年11月24日至1790年1月1日各期也是在这年才校订出来的),它说这整个运动是革命之敌人——利用乡村无知的无心肝的人——的工作。其他则说是由于贵族,地主,甚至还说是由于英国人所激动农民起来的。至于1790年调查委员会所印行的报告,则谓这整个事件是不幸的时机之结果,——是由于蹂躏乡间的“强盗”,而使资产阶级武装起来,去驱逐他们。

我们现在知道,这样的描述是何等的错误;确实,如果一个历史家肯不惮烦地去仔细研究文卷保存所中的文件,其结果便是个最有价值的工作,而更必要的工作就是那继续不断的农民暴动,一直到1793年8月国会通过了废除封建的权利,而且一直到承认各村公社,取回了两百年来被夺去的公社共有土地。但这个工作至今还没有人做出来,我们现在去研究,只能凭借着一些地方的历史,相当的回忆录,以及少数著作家,而他们之叙述1789年的骚乱,都以为以后一年中之更显著的运动,是由于第一次的暴动而来的。

粮食之缺乏与这些骚动有密切的关系,这是无疑的。但是他们主要的动机,还是要占领土地,扫除封建的担负与什一税。

此外,这些骚动还有一个特征。除在布里坦外,在法国中部,及东部与南部都各自发生骚动。但在东部,东北部及东南部,却是普遍的。都芬勒,佛兰施·刚特以及马冈内(Mâconnais)尤其受骚乱的影响。端尼奥(Doniol)说,在佛兰施·刚特,几乎所有堡垒都烧毁了,在都芬勒则五个之中总有三个被劫掠。其次一点的,便算亚尔萨斯,尼维勒,波硕垒(Beaujolais),勃艮底,以及奥维梧。我素常说过,如果我们查查地图,一把起骚动的地方作个记号,那么,这个地图便和1877年法国第三次共和选举后所印行的“三百六十三”图极相类似。特别在法国东部,是拥护革命的地方,这小地方在我们今日仍是很前进的。

端尼奥说得不错,他们骚动的来源,在1789年为着选举而提出的诉苦书中就已有了。既要农民来陈述他们的痛苦,他们总以为定有些好处给他们。他们深信,他们向之诉苦的国王,或者是国民议会,或其他机关,一定可以帮助他们,补救他们,最少也能让他们自己来谋补救——这就是使他们在选举举行时甚至在国民会议开会前即刻骚乱的原因。当三级会议开会时,不清楚的流言从巴黎传到了乡间,遂使农民相信废除封建权利以及取回土地的时机到了。

不管是革命党或奥良勒党(Orléaniste)的鼓动,只要稍微去鼓动,不论是哪一类的鼓励者,再加上从巴黎及城市中传来的不宁静的革命消息,便很足以使乡村起事。我们用不着怀疑,当时在各地应用国王的名义,国民议会的名义,不止一次。的确,流行于各乡村的公文,有许多是假造国王及国民会议的命令。无论是在法国,在俄国以及在德国,农民一起骚动,便要使尚在踌躇的人去下决心,——甚至我可说,他们深信要能维持下去,必得有个力量做后盾。这就使他们有了结合性,后来遇着了失败及外来的攻击时,便有个安全的借口。他们想过,大多数都如此真实地想过,即令没有国王及国民议会的正式命令,也是依着他们的意思做的。所以,当1789年夏天有了头次收获后,乡村间的人民经过了长时期的饥荒又有了饭吃了,凡尔赛及巴黎传来的流言也在鼓舞着他们的希望,于是他们即刻起来了。他们把目标对着堡垒,目的是要毁坏那些特许状保存所,表册及契约;如果缙绅们不好好地把特许状及案卷等中所记入的封建权利取消,便要把他们的房屋烧毁。

在汜索尔(Vesoul)及伯尔福(Belfort)的邻近,7月16即开始攻击堡垒;这天散西(Sancy)堡,其次卢士(Lure),比特恩(Bithaine)以及摩兰(Molane)诸堡,都被抢劫。即刻,全劳仑(Lorraine)都起来了。《法兰西消息》(Courrier français)说:“相信革命是要使财产与阶级平等的农民,尤其向领主进攻。”在萨鲁意斯(Saalouis),佛巴施(Forbach),萨勒格米勒(Sarreguemines),法尔斯堡(Phalsbourg)以及地昂维尔(Thionville)等地的收税吏都被驱逐,税局则被劫掠与烧毁。盐只卖三苏一磅。邻近诸村落也随着城市而起事了。

亚尔萨斯的农民叛乱几乎是普遍的。据说在八天之内,到7月底,毁了三个寺院,攻了十一个堡垒,其余的则被劫掠;所有的记录都被农民拿去毁了。封建租税,徭役,以及各样负担的册子,也都拿去烧毁了。在有些区域则组成了游行的队列,几百人甚至几千人,都是各邻近村落来的农人;他们要去进攻那些强固的堡垒,围困他们,找出那所有的旧文件来都烧毁了。寺院之被攻被劫,也是这同一原因,与城市中富商的住宅遇着一样的命运。庙巴治寺(Murbach)也许是和他们抵抗过,所有寺里的东西都毁坏了。[1]

在佛兰施·刚特之最多的叛乱,是在7月19发生于仑内·索尼尔(Lons-le-Saunier),那时准备政变及芮克罢职的消息已传来了,但劫巴士底狱的事还不知道——据桑米尔(Sommier)所说。骚乱即刻起来了,同时资产阶级武装他们的军队(都带着三色帽章),“以抵抗这些扰害王国的强盗之侵入”。骚动立刻蔓延到各村落。农民把地主的牧场与森林拿来瓜分。此外,他们又逼迫地主放弃他们对于土地的权利,这土地以前是属于公社共有的。此外,他们不受任何拘束,而取回来曾一度属于公社共有的森林。伯那端寺(Bernardins)在邻近各公社内所有的一切契约都取消了。加斯得勒(Castres)在8月4号以后起叛乱。运入省中的麦子,在这城中也要课现物税。那是国王特准私人征收的封建税。所以,在加斯得勒的人民一听到8月4日晚上的消息,遂立起暴乱,要求废止这种税;而资产阶级已组了六百个国民卫军,便即刻起而恢复“秩序”。但在乡间,一村一村的都起暴乱,格埃(Gaix)及芒内稽尔(Montlédier)二堡,斐埃(Faix)之加苏西(Chartreuse)修道院,维尔谟寺(Vielmur)及其他许多地方都被抢掠,文契被毁坏。

奥维的农民则用了许多方法,总想在法律上站得住;当他们到堡垒去要烧文契时,他们竟毫不疑惑地对领主说,他们是依照国王的命令做的。[2]但在东部各省,他们竟公然宣称说,到了现在,三级会议决不会再允许贵族与僧侣来支配他们。这两阶级的威权行得太久了,现在是要他们让位的时候了。有一大部分穷贵族,住在乡间也许为他四周的人所爱护;叛乱的农民对于他们却表示个人的好意。农民并不伤害他们,但对于封建领主制之表册及契约却决不实贷。农民去烧毁它们,迫着领主立誓说愿放弃他的权利。

城市中的资产阶级很知道他们对于革命所需要的所期待的是什么,乡村间的农民也一样地很知道他们所需要的是什么:从公社夺去的土地应该还给他们,封建制度所加于他们的担负应该废除。同时把富人也要一扫而尽的观念,在当时也出现了;但当时农民只在“物”上面注意;如果有时对待领主残虐的时候,那是特例的情形,大概因为这些人是居奇者,在饥荒的时候他们反因之发了财。只要将土地契约牺牲,起誓愿意放弃权利时,便一切都宁静了:农民便将土地契约烧毁,于村中植一棵五月树,把封建的象征物都挂在那树枝上,人民便绕着树来跳舞。[3]

否则,如果领主要抵抗,领主或他的总管要去叫警官来,或是开枪射击;——那么,这堡垒便要抢得干干净净,而且要放火烧毁。因此,据计算的报告,被劫掠与烧毁的,在都芬勒有三十三个堡垒,佛兰施·刚特将近四十个,在马冈内及波硕垒有六十二个,奥维只有九个,维埃诺瓦(Viennois)则有十二个僧院及五个堡垒。而且,我们可以看出来,农民并不愿及政治的意见。所以“爱国主义者”与“贵族主义者”的住宅,他们一样去攻打。

当这些骚乱在进行的时候,资产阶级正在做什么呢?

当时在国民议会中一定有许多的议员,知道农民之骚乱,是表现一个革命的力量;但是在各省的资产阶级,只知道是一个危险,要武装起来去抵抗。在事实上,当骚乱的时候,所谓“大恐怖”(La grande peur)弥漫了大部分的城市。例如在托洛瓦,有些乡下人拿起了锄头禾棒进城来,也许是要抢劫那些居奇者的住宅;但所谓“资产阶级中之诚实者”却武装起来抵抗这些“强盗”,而且赶走了他们。在其他城市中也发生了这同样的事件。资产阶级为恐怖所罩住了。他们总在守候着“强盗们”。有人看见有“六千人”在劫掠,资产阶级便取了他们在市政厅及武具店所找到的武器,而组成一个国民护卫军,盖恐怕城市中的贫民,起而响应“强盗们”来攻打富人们。

皮加底首府迫罗勒(Péronne)的居民,于7月后半起叛乱。他们焚烧税卡,把税局人员抛入水中,把政府税局的人款拿走,把所有的囚犯释放。这些都是在7月28日以前所做的。迫罗勒的市长会写道:“自巴黎的消息传来以后,在28日的晚上,爱诺尔特(Hainault),佛兰克,以及全皮加底都武装起来;各城市及各村落中的警钟都在响着。”三十万资产阶级的人组成了常备巡防队——这都是准备着对待两千个“强盗”的,据他们说,这些“强盗”在蹂躏乡间,把农作物烧毁了。其实,有人曾适当地向阿苏·阳说,所谓“强盗”,不过就是些农民,他们确实是起而暴乱,拿着锄链棍棒,强迫着领主们放弃封建的权利,阻止行人问他是否“为着国家”。迫罗勒的市长会说得好:“我们正愿意在恐怖之中。幸亏着有可怕的流言,我们才能在法国组成三百万的资产阶级与农民之军队。”

国民议会及布勒顿俱乐部的一个著名人物都坡(Adrien Duport),甚至大言地说,在许多城市中的资产阶级都这样地武装起来了。他有两三个代办人,“坚决的,但非著名的人物”,他们避开了城市,但当到了村落中时,会喊着“强盗们来了”。这样的侦探说道:“有五百,一千,三千个强盗,他们正在各地烧毁农产物,所以人民要遭饥荒。”所以警钟要响了,乡村间要武装起来。不久这可怕的流言到了城中,强盗的数目又长到六千了。据说,看见了有好些“强盗”出现于差不多隔一英里远的森林中,于是城市中人,尤其是资产阶级,便武装起来,派了些巡兵到森森中去——可是没有找到什么。但重要点是农民们这样武装起来了。让国王来注意罢!当他在1791年想逃走时,他会在路上遇着武装的农民。

这些骚动所引起法国的恐怖,我们能够想象;我们又能想到他们使凡尔赛所生的印象,国民会议于8月4日晚上,正是在这恐怖支配之下,在讨论去压迫农民的方法。

[1]据斯托罗伯尔(Strobel)的记载,普通叛乱的发生是这样的:一个村落起来了,连接就结合几个村落的居民组成一队,去攻打堡垒。有时,这些一队一队的人就隐藏在森林里。

[2]罗克斯(M.Xavier Roux)于1891年在其《1789年强盗风行于都芬勒之纪实》(Mémoirs sur la Marche des brigandages dans le Dauphinéen1789)中,发表他在1789年对于这个题目探讨之意见,他以为这整个的运动是由于少数的领袖。他说:“要鼓动人民来反抗国王是没有结果的,他们是用迂回的方法去达到他们的目的。在全省中已采用着并且实行着一个特别勇敢的方法。总括起来说就是:用国王的名义来鼓励人民去反抗领主,领主一倒,王位也要受打击,因为那时他无抵抗力,自然要被毁灭”(见绪论第4页)。不错,我们就承认罗克斯的话,然而他的研究并不曾“表示出一个领袖的名字”(第5页)。其实是整个的人民参与这个反叛。

[3]有时在南方,他们还挂着这样的牌子“有国王及国民会议的命令,特许最后的免除租税”(Mary Lafon,Histoire politique du Midi de la France,1842-1845,Vol.iv.P.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