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4日及其结果
8月4日的晚上——贵族们假装着要放弃封建的权利——议会要求国王采取行动——得吉阳及诺埃尔采取农民的宗旨——他们之堂皇的演说——克郎加尔——议会的景象——实际让步的限度——消息传到各省后的影响——资产阶级武力对待农民
8月4日的晚上是大革命中各伟大日期之一。正如1789年之7月14及10月15,1791年之6月21,1792年之8月10号,以及1793年之5月31;它也在革命的运动中,占重要的一幕,由它而决定了那天以后一时期中的性质。
历史的传说总喜把这一夜加以点缀;大多数的历史家,受了当时少数人所造成的报告之影响,说这一晚上是有充分的热狂与神圣的牺牲。
历史家告诉我们:在劫巴士底狱之后,革命便得着第一个胜利。消息传到各省,在各地都逃动了类似的暴动。它又传到了乡间,把各种各样的流浪者都鼓励了,农民则起而攻击领主,焚烧堡垒。而僧侣们及贵族们,受了爱国主义的冲动,看见了他们对农民还没有做一点事情,便在这可记忆的晚上来放弃他们的封建权利。贵族,僧侣,贫教区的牧师,最富有的领主,都在他们国家的祭坛上,来宣布放弃世俗的特权。热狂的波浪鼓动了议会;人人都热中于牺牲。“这会议是个神圣的宴会,讲坛是一个祭坛,会议厅即是寺院。”有一个素来很冷静的历史家是这样说。另有人说“这是个财产的圣巴托洛眸节(Saint-Barthélemy——即牺牲之象征)”。第二天太阳光出来照耀着法国,旧的封建制度已不复存在了。“法国是个再生的国家,把所有特权阶级的弊害都举行了火刑(Auto-da-fé)。”
那些都是传说。确实,当诺埃尔子爵(Vicomte de Noailles)及得吉阳公爵(Duc d'Aiguillon)两位贵族提议要废除封建权利以及贵族之各种特权;兰西(Nancy)及奢得尔地方之两位主教,发言废止什一税,这时确有深沉的热狂在刺动议会。确实,热狂仍在继涨增高,在这通宵的会议,贵族和僧侣们一个一个登台去发表意见,互相争辩着有废除他们的领主司法权。有特权的人也答辩了,司法是——自由的,不能买的,对于一切都平等的。无论在俗在教的领主们,都主张废除他们的狩猎律。议会就在这热情之下进行,在此热情中,谁也没注意到这个“赎回”封建权利及什一税的条款——两贵族及两主教于演说中所提出的——此条款即令是很暧昧,却是可怕的,因为它的意义也许是一切或什么都没有,而在实行上,我们知道,封建权利之废除一直迁延到四年之久,一直到1793年8月。但当我们读当时人对于那晚之美丽的记载时,又谁能够不为热情所牵动呢?如果我们不懂得这可怕的意义,又谁会“经三十年年赋后赎回”(Rachat au denier 30)这句不忠实的话呢?这也是1789年法国所发生的事。
8月4日晚上的会议,开首只有恐怖,而无所谓热狂。我们已经知道在这天以前的两星期中,有许多堡垒被抢劫被烧毁。农民暴动发生于东部,渐及于南部,北部,以及中部;眼见得就有普遍的危险。有少数地方的农民,对待他们的主人颇为野蛮;而各省的消息传来,却又张大其辞。贵族们于是惊骇起来,觉得是没有武力,去遏止这些骚动。
所以,议会开会了,宣读发出一个反对骚动的布告之计划。议会的召集,为的是去宣布对于暴徒加以有力的处罚,并极端尊重财产,无论其为封建的与否,要等到议会的立法对于这事已决定了再说。
“事实是这样的,无论什么样的财产,都成了极恶的强盗们之猎获物了。”调查委员会是这样说。“无论在什么地方,堡垒是烧了,寺院也毁坏了,田庄也抢劫了。租税及领主制的负担,都随着取消了。法律失了力量,官厅也没有权力。……”这个报告就是要求议会严厉去镇压骚乱,并宣布“在国民的权力未将旧的法律(封建的法律)废除或修正以前,这些法律仍然是存在的;所有习惯的负担及捐款,在未经议会制定以前,仍须照旧缴纳”。
得吉扬公爵曾叹息着说:“做这些事的人并不是强盗呀!在好几省中,全部人民都加入毁坏堡垒,蹂躏土地,尤其是要去占据文件保管所,因为那里面有封建财产的契约。”自然,他说这种话并不是因为有热狂,乃是因为恐惧。[1]
结果,议会就打算要求国王取严厉的方法来对付叛乱的农民。这话在前一天,8月3日,也曾谈及过。但在几天之后,有一些贵族——这阶级中有几个的观念是较先进的,他们对于正在发生的事看得较为清楚:诺埃尔子爵,得吉扬公爵,拉罗什福科公爵(Duc de La Rochefoucauld),亚力山大·拉谟特(Alexandre de Lameth)及其他等——秘密地在讨论他们对于农民应取的态度。他们已经知道,想保全封建的权利之唯一方法,就是牺牲那名誉的权利以及价值微小的特权,凡是附属于土地及有实在价值的封建负担,要求农民赎回。他们把这些观念都交给得吉扬公爵,所以当时诺埃尔子爵及得吉扬公爵便如此做。
革命起时,乡下的人就起而要求封建权利之废除。[2]这两位有自由思想的贵族说,在这时候,乡下人看见了三个月来并没有替他们做一点什么,因而不满就叛乱起来了;他们是不再受支配了,现在只有于下列二者择一个:“社会之毁败或是相当的让步。”诺埃尔子爵规定的让步是这样的:人人都要纳税,并且要按收入为比例;公共的费用要由大家负担。[3]但是我们要知道,农民对于个人的服役,很久就没有了。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从各省的官吏找到很明显的证据。自7月叛乱以后,不管领主们之宣布放弃与否,农民是显然不履行这种私人的履役了。
然而,诺埃尔所提出的让步,被贵族们及资产阶级的代表们打落了,因为他们大部分都具有含着封建权利的土地财产。继诺埃尔而登讲台的便是得吉扬公爵,前面所述的贵族们推他去发言,他说话是表同情于农民的;他宽恕他们的暴乱,但他的结论是:“仍然存在于法国的封建法律之野蛮的残余是财产之一种,一切财产都是神圣的——这是无须乎虚饰。”他又说:“管业的人,如果没得到相当代价的赎款便放弃他的财产,是要为公道所不许的。”他又把诺埃尔子爵关于税收的话软化,他说所有的公民要纳税,要依着他们的“生活费为比例”。至于封建的权利,他说这些权利——无论是个人的权利或其他权利——“只要各附庸愿意时”,都可赎回,其赎金为“三十年之年赋”。这样一来,所谓赎回不过是个欺诈而已,因为土地的地租,在二十五年内所缴的就够重啦,而商业事务的地租普通计算起来,只要二十年甚至十七年已足。
第三级的绅士们都怀着热狂地接受这两个演说,在贵族一方面要实现那伟大的放弃时,已到了他们的子孙手里,而在实际上,依着得吉扬公爵所定的纲领去进行的国民会议,当时就把可怕的斗争之各条件准备好了,这些斗争后来使革命至于流血。议会中有少数的农民,却不曾说话;谁也没注意到贵族所愿“放弃”的权利价值是很小。至于第三级的——代表们,他们大部分是城市中人,所以对于封建权利的整体,或者只有个暧昧的观念,正如他们之观察农民叛乱的意义一样。对于放弃封建权利,甚至对于赎回的条件放弃封建权利,在他们看来,都是对于革命的一种崇高的牺牲。
“像一个农民装束”的克朗加尔(Le Guen du kérangall),是个布勒顿的代表,倒说了些美丽而动人的话。他说到那些“可恶的公文”,登记着个人的服役之义务,及农奴制的残余,这些话在当时以及现在,都很鼓动人心。但是他并没有攻击一切封建权利之赎回;在这封建权利中包含有那些同样“可恶的服役”,在“黑暗及无知之时代”所加于人民的,而为他所极力非难,认为是不正义。
确实,8月4日晚上议会的情形很好,贵族及僧侣的代表们,都来放弃他们数百年毫无问题所享受的权利。贵族们起而放弃他们对于不付税款的特权,僧侣们则放弃什一税,他们中最贫穷的牧师则牺牲津贴,大领主则牺牲他们的领主裁判权,并且,他们大家都放弃狩猎的权利,又要求废止那使农民得疫症的鸠室;当时的行动与语言是很庄严的。使王国中造成一个特殊位置之特权,在各省宣布废除,这也可说是很好的。“国家之缴付”(pays d'États)的种类,加上这些特权都取消了,城市之特权——有些封建权利及于邻近之乡村,也废除了。都芬勒(我们已知道这地方的暴动来得大而且广)的代表们,主张同时废除省的差别,其他的人也附和他们。
当时曾目击这可记忆的会议的人,都曾有过热烈的描写。当贵族们在原则上承认封建权利之赎回时,便轮着僧侣们来宣布了。他们全部地承认宗教的封建权利之赎回,但是有个条件,要使这赎回的价格不造成僧侣中个人的财产,要使其全部都应用于公益事业。当时有一个主教起来说,领主们所养的猎犬为害于农人们的田土,要求废除打猎的特权,贵族们立即高声而且热情地大呼赞同。在会议中热狂已达到顶点,当早晨两点钟散会的时候,人人都觉得新的社会已有了基础。
要把那一晚的重要来忽视,是不正当的。正需要这一类的热狂来助长事实。一个社会革命的发生,更需要热狂。在一个革命中,要将热狂挑动,要将鼓励人心的话发表。贵族,僧侣,及各种特权阶级的人,当那晚会议时,已承认革命的进行,决定服从它而不反抗它,这个事实——这个踏实的自身已经就征服了人心。怀着热情而宣言放弃时,已经占很重要的地位。确实,这正是在烧毁堡垒的火光中所做的事:但是,这同样的火光曾只使特权阶级固执地反抗,因而至于怨恨及屠杀,真不知道有过多少次呢!就在那个8月4日晚上,远处的火焰也引起了别的话——同情于叛徒的话;及别的行为——调和的行为。
由整个的法国酝酿着而生出的大革命时代之精神,从7月14以来,就影响于一切有生命的事物;这个由数百万人的意志创造出来的精神能够发生灵感,这灵感是我们平常所没有的。
但是,在指示出由革命而生的热狂之影响以后,历史家还得用冷静的态度去观察,这热狂确实前进有多远,什么是它所不敢超过的限度;历史家必须说明它所给人民的是什么,所拒绝人民的是什么。
那个限度可以用一般的特征来说明。议会只在原则上予以讨论,可是有些地方的人民自身所完成的却早已普及到全国去了。议会并没更往前走一步。我们已经看见,在司特勒斯堡及其他许多的城市之人民,已经做了些什么。他们曾迫着所有的公民,无论其为贵族或资产阶级,都来分担租税,并且已经宣布“所得税”之必要,——这一点在国民议会已经接受了。人民已经废除了名誉的职位,贵族们于8月4日也承认放弃这些职位;这么一来,他们又接受了一个革命的行为。人民又已经废除了领主裁判所,而用选举去任命裁判官;这一点在议会也接受了。末了,人民已废除城市的特权及地方的通过税——在东部各省已实行了——现在议会把这个已实行于王国中之一部分的,来定为事实之普遍的原则。
在乡村区域,僧侣们在原则上承认了什一税是可赎回的;但在多少地方人民还在缴付呀!后来议会决定要缴付到1791年,这势必要依赖于刑罚的恐吓,逼迫人民去依从。确实,让我们高兴罢,僧侣们已允许在赎回的条件之下来废止什一税,但是也让我们说,如果僧侣们不坚持要价值赎回,岂不来得更漂亮。如果他们放弃了什一税,让国家或教区来给他们薪水,那么,也无所谓斗争,怨恨,与流血了。至于封建的权利,如果议会在1789年8月4日不采取得吉扬公爵的动议,而只采用诺埃尔子爵的动议(这确实是个中庸的提议:个人的负担无条件地废止,附属于土地的租金却要赎回),也可以避免许多斗争。但是,到1792年要实行这一步时,曾于三年之内流过多少血,而1793年为着要达到无条件地整个地将封建权利废除,发生过许多野蛮的斗争,也用不着去提啦。
但让我们像1789年的人一样,设身处地来想想。人人在那会议以后,都充满着娱快。人人都在庆祝这封建的苛敛之圣巴托洛眸节。这圣巴托洛眸节证明了:在革命时期去承认,最少去宣布一个新原则,乃是很重要的事体。信使们从巴黎派出去,传布这个伟大的消息到全国:“所有的封建权利都废除了!”因为是这样,国民议会的议决才为人民所了解;并且在8月5日的议决案第一款中是这样记载的。所有的封建权利都废除了!再没有什一税了!再没有免役税了!再没有遗产发卖税,现品献物,徭役,以及特别税了!狩猎律也取消了!鸠室也打倒了!今后人人都得享受一切的娱乐!今后再没有贵族们,也没有任何种的特权阶级;人人在被选出的裁判官之前,都是平等!
最少,各省人民对于8月4日的了解,是如此的。在8月5日及11日的议会决案发表以前,在何者应赎回何者应即取消之界限划清以前——在那些提案与“宣言放弃”都成为法律之前,信使们已把这好消息传给农民了。农民以后无论如何,再不付任何税款了——不管把他们枪毙与否。
故此,农民的暴动,又有了个新力量。它传布到了各省,就是毫无动静的布里坦也引起来了。如果地主仍要求各种担负的缴付,农民便跑到他们的堡垒中去烧毁所有的文契及土地登记。奢得利尔(Du Châtellier)说,他们并不顾8月所颁发的命令,而去分辨要赎回及要废除的权利。全法国的鸠室及猎场都毁坏了。故此乡村中的农人们得饱食他们的食品,并且去占有那从前虽属于公社共有而为领主们所攫取的土地。
当时在法国的东部,可看见一件后来在全法国都发生的事件——即是资产阶级起而抵抗农民,同情于领主。自由党的历史家对此毫不注意,但这个事实,对于了解以后各年的历史,甚为重要。
我们已经看见,在都芬勒及法国东部各地,农民的暴乱,已达极点。富人和领主们都逃走了,芮克说,他在两星期之内,忙着为富人们办出境护照,达六千余件,深以为苦。他们都逃到瑞士去。但没有走的中等资产阶级,他们武装起来组织了他们的军队,而国民会议也立即通过了严酷的方法来对待农民(8月10日)。议会借口于暴动是强盗们的事,以权力赋予市政府去召集军队,解除没有职业没有居处的人民之武装,迅速地驱散他们处理他们。都芬勒的资产阶级利用这种法律获得利益不少。当暴动的农民队伍经过勃艮底,烧毁堡垒时,在城市及乡村的资产阶级遂联盟抵抗。《自由之二友》上说,有一队农民,于7月27日被击败于伏马丹(Vormatin),被杀二十人,被囚六十人。在克鲁尼(Cluny)则死一百人,囚一百六十人。马冈(Mâcon)的市政府,因农民拒缴什一税,竟向农民进攻,绞死了他们二十个人。多埃(Douai)则绞死十二个农民;里昂的资产阶级之攻打农民,死农民八十人,囚六十人,都芬勒市警卫长巡游各地去绞缢叛乱的农民。在罗埃格(Rouergue),米诺(Milhaud)之城中通告邻近的各城市,要他们也武装起来,以抵御强盗们及拒绝纳税的人。
总之,这样的事件不胜枚举,我们因之而知道在任何地方,农民的骚乱最激烈时,资产阶级便起而压抑;如果8月4日晚上从巴黎传出的消息不曾使暴动有新的动力,他们也曾无疑地这样去压抑。
农民骚乱稍微平静的时候,显然是在9月或10月,或许是因为农事的缘故;但我们知道,到了1790年正月,据封建制度委员会的记载,农民暴动又凭新的力量起来了,大概是因为要缴付税款激起的。农民不愿意服从议会所订的分别——何者为附属土地的担负与何者为个人的义务,他们起来,为的是要不付任何税款。
我们在以后要有一章来谈到这个很重要的问题。[4]
[1]“蹂躏土地”的意思,大概是指有些地方,农民去割刈那属于领主的青苗。此外到7月底,谷要成熟了,没有食粮的人民,便去割那属于领主的田禾。
[2]造成这种空气的宽大的情操,是由议会时复一时地活泼而奋勉地所表现出来的;此种情操的发展,几不能与熟虑的步骤相一致;这些步骤,曾在各省议会及教区议会(——在过去十八个月中,各地都有此类会议,其中发表了不少动人的意见及热烈的抗议)通过而采入于诉苦书中,为的是要使有利的计划得以实现。
[3]“所有的封建权利,都可由公社来赎回;或用金钱,或以物交换。”诺埃尔子爵说。“人人对于公共的用费,国家的用费,都要负担,无所分别。”得吉扬公爵说。兰西的主教拉法尔(Lafare)说,“我要求宗教费要赎回,而赎回的利益,不要落到宗教的领主手中,要能替贫民做一点事情”。奢得尔的主教要求废止狩猎律,并且立即宣布放弃他自己的这种权利。因此,在贵族及僧侣两方面同时有许多人站起来接着他宣布。里涉(De Richer)不只是要求废除领主的裁判所,并且主张司法权要平等待遇。有好几个牧师允许可以牺牲他们的津贴,但是要拿现金税款来代替什一税。
[4]据布涉(Buchez)及罗克斯说,在打败了两大队农民——一队攻打哥马丹堡,一队攻克鲁尼城——之后,在加以极严酷的刑罚之后,争斗仍在进行,不过是零零碎碎的罢了。“而马冈的常设委员会,非法地组织了一个法庭,将二十个不幸的农民处死,其罪状是为着饥饿及反抗什一税封建的法律。”在各地,因一些不重要的事情,如农民与领主及僧侣关于牧场及泉水的争论,都明显地惹起了骚动;而在某一城堡中,它是附有领主裁判所的,其中有几个附庸因掠夺行为而被绞死。布涉及罗克斯所调查的当时之小册子说,多埃之裁判所把十二个领袖处决了;里昂之选举人委员会(资产阶级),派出了国民护卫军自愿兵去巡查。有一个当时的小册子上说,这小小的军队,一度接战,就把那些所称为“强盗”的杀了八十个,捕了六十个。都芬勒的市警卫长,带着一队资产阶级的军队,在乡下游行,每到一处,即有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