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岳党”与吉伦特党
“山岳党”之政策——吉伦特党之王党趋向——他们否认土地律而誓尊财产——吉伦特党与“山岳党”间之继续争斗——山岳党之社会主义的目的——布里索及罗伯斯庇尔——秩序和革命。
从8月10日以后,巴黎公社的纪年,是起自“自由之第四年及平等之第一年”。国民大会则起自“自由之第四年及法兰西共和国之第一年”。在这小小的纪年上边,就已显示着两个相互不同的观念。
会有一个新革命接着前者而起吗?法国就限于建立和规定自1789年以来所得之政治自由而已吗?树立一个微带民治的资产阶级政府,对于革命所成就之财富的处理,人民不能参加,这样就满足了吗?
于是有两个绝对不同的观念,表现于国民大会之中,一方代表的是“山岳党”,对方则是吉伦特党。
“山岳党”方面,知道要倾覆旧封建制度,单注定开始在法律上之废止是不够的;又知道要灭绝专制主义之支配,先去废一个国王,把共和国之表记装饰在公共建筑物上,把名义印在文件纸上,也是不够的;这还不过是一个开始,除造成一些希望各制度之改造的条件以外,什么也没有。他们是这样地了解革命,拥护他们的人是打算从可怕的贫乏——如此残忍的贫乏,旧统治把他们投入了这里边——中求解放的民众,这些人又努力接受革命之教训,要找到真实的方法,从身心两方面来提高民众。他们的伙伴,就是大多数的贫民,因革命就唤起了这些贫民去思想。
反对他们的,是吉伦特党——这一党的数目多得可怕,因为所谓吉伦特党者,不仅是围绕着维弱,布里索,及罗兰之两百个议员而已。他们占法国国民之大部分;几乎包括着所有的小康资产阶级,以及所有的立宪派;这些立宪派迫于当时情势而做了共和党。但是他们怕共和国,因为他们怕民众之得势。在他们后面还有拥护他们的人,这些人也在等着机会来打倒他们以重建王权;这些人是害怕着他们的财富,以及他们的教育特权——这些人的旧特权被革命夺去了,总在欢望着旧统治之重来。
在事实上,我们看得很明白,王党不仅是“平原党”而已,而且是四分之三的吉伦特党,正如佛意党一般。因为倘然他们的几个领袖,梦想着一种古代之共和国,没有国王,而人民服从于富人及知识阶级所订之法律,那末,他们的大多数也愿意有一个王党。只看在新11月政变以后,他们和王党之结合,便很够证明这一点。据一切事件看来,吉伦特党之此种心理态度是很了然的;因为他们所着重的就在资产阶级的政府之建立,这些资产阶级在封建制度之遗迹上,迅速地发展他们之贸易与商业,正如布里索所惯于说的,他们的主要点就在“财产之保全”。
于是他们恨人民而爱“秩序”。
这时之吉伦特党所着重的,是在于防止人民之暴乱,建立强固之政府,以及保护财产;大多数的历史家,引用许多不重要的事实来解释“山岳党”和吉伦特党间之争斗,就是因为不明了吉伦特党主张之基本性质的缘故。
当我们看见吉伦特党之“否认土地律”,“不承认自由是共和国立法之原则”,以及“立誓尊敬财产”等,我们或许可想到这些事件在一百年来是有些难解。但在革命的当时,这些条款却有很正确的意义。
否认土地律,意即反对在当时将土地置于耕种者之手。就是反对:在革命党中从人民发生之普遍的观念——凡土地财产——农庄——不得过一二〇法亩(Arpent,按每一法亩等于一英亩半,共约一八〇英亩);各公民对于土地均有权利;逋臣及僧侣之财产,以及富人之大田庄,须予收没,而分给那些毫无所有之贫苦的劳动者。
“立誓尊敬财产”的意义,就是不承认乡村社会有权去收回两百年来,由1669年之上谕而被夺去的土地;这就是同情于领主及新近购得土地之资产阶级,而反对封建权利之不须赎回而废除。
末了,它还反对征收富商阶级及经纪人之累进税,而将战争及革命之重担加于贫民。如此,则难解之条款,实有很具体之意义。
在事实上,每遇这样的问题发生“山岳党”就必得和吉伦特党发生激烈之论战;故此,要使能在适才所述之方向进行,便不得不诉诸人民,激起暴乱,而把吉伦特党驱逐于国民议会之外。
当时吉伦特党之表示“尊敬财产”是无微不至;甚至在他们赴宴会所带的像下面也刻着“自由,平等,财产”的字样;甚至来拥抱丹东,因为他在国民大会第一次会议时说过:“让我们来宣布一切财产,土地的,个人的及实业,均须永远尊重。”吉伦特党克尔圣(Kersaint)听见这句话时,拍着他的颈道:“我后悔不该在今早晨说你是个捣乱家。”这就是说:“你既答应尊敬资产阶级的财产,那么,你对于9月屠杀的责任,就算拿倒罢!”
当吉伦特党是这般努力在组织资产阶级的共和国,照着1646年英国革命的样,要来建立资产阶级增加财富之基础时;“山岳党”——或者是其中之急进派,他们于一短时期中在那由罗伯斯庇尔所代表着的温和派之上,——把社会主义的社会之基础的大纲定下来了;——这些大纲和我们现代的是并无抵触,而我们却误以为是创见。山岳党所主张的,第一,废除封建制度之最后的残余,其次,平均财产,毁坏大田庄,将土地归大众,甚至最贫苦的劳动者,亦得享有。同时,他们对于必需的日用产物,主张由国家分配,按公平价值估价,而且征相当的贸易税以防“重商主义”——意即限制富有的经纪人,银行家,商人,以及实业家,他们是迅速地在发展及聚集大量的财富。
同时,自1793年起,他们又宣布“幸福之普遍的权利——万人的幸福”,后来的社会党将其改为“工作权”。这个权利在1789年(8月27日)业已提及,在1791年之宪法中亦有规定。即令是最急进之吉伦特党,然而他们为资产阶级的教育所蒙蔽,竟不能了解这普遍的幸福;此幸福是包括着万人对于土地之权利及完全的再造,使日常必需品之分配,不致居奇垄断。
当时人大都说吉伦特党是“一党温文,刁滑,阴险,而尤其是有野心的人”,善变,好论,好辩,而总摆出辩护士的架子。谷桑说:“他们主张共和国,但他们也要贵族政治。”罗伯斯庇尔说:“他们很表现温弱的样子,但其温弱几乎是只向自由之敌人表现的。”
他们很厌恶群众;他们是害怕群众。[1]
当国民大会集会时,吉伦特党和山岳党间之鸿沟还不显著。许多人只觉得是布里索和罗伯斯庇尔间之个人争斗。例如朱里安夫人,她确是山岳党的朋友,在情操上则为真实的民主党;在她的信札中,总要这两个对敌来消灭其自相残杀之斗争。但这已经成了两相当原则间之斗争:即主张秩序与主张革命。
在奋斗时期中之人民以及后来的历史家,每喜把这些争斗说是两个对敌者的事。因为这样是来得较为简略,便于叙述,而且更有“小说性”和“戏剧性”。故此,这两个政党间之争斗,每用两个野心为代表,即布里索的和罗伯斯庇尔的。情形既常是如此,故人民选这两个英雄来叙述这个争斗,颇为恰当。他们是可以代表的。但在实际上,当吉伦特党既倒之后,山岳党对于平等原则之扩张,却又不为罗伯斯庇尔所采纳。他是属于温和派的。在1793年3月及5月,他知道如果他要革命胜利,必勿使他自己和那些主张公产的改革者分离;他如此做去——可是他后来竟将左派,赫伯尔派送上断头台,而压倒“极端派”。反之,布里索也不见得完全是秩序之拥护者;当他的政党在未握权以前,他主张“扰乱”。但据一切事实看来,这两个人很可代表这两党。
所以,在拥护秩序之资产阶级的政党和民众革命党间之激烈争斗,是免不了的。吉伦特党既经当权,便要恢复一切的秩序;在他们取得权力之后,便立即要停止革命及其革命的行动。街巷中再不要有扰乱;此后一切都要依阁员之命令,这些阁员是由驯顺之议会所任命的。
至于山岳党,则主张凡实足以改革当时法国情形之变化,都要完成;特别是对于农民,他们占过三分之二的人口,以及城市中之极贫者;这些改革,使过去之王权及封建制度,不能复现。
一两年后,总有一天革命要沉寂下来;人民既经衰竭了,又会回到他们的茅棚中去;逋臣们又会回来;僧侣与贵族又要占胜利。故此,目下最急迫不过的,就是要赶紧完成国内的改革;在别人手中的土地,已有新主人的血汗在滴下;这些新主人不自认是闯入者,他们是有权利来耕种这土地而去收获。他们要使全法国的情况,习惯及语言都要改变——在这地方,各人拿着农具或工具的时候,都是互相平等。但是要办到这一步,革命非继续不可,甚至要牺牲一些由人民举充代表而赴国民大会的人。
此种争斗,自然是一个生死争斗。我们不要忘却,主张秩序及握政权的吉伦特党,也将革命法庭及断头机视为政府之最有效力的轮子。但这是不能避免的。
在1792年10月24日,布里索发布他的第一本小册,其中主张以政变来抵抗破坏者,“无政府党”,并且要将罗伯斯庇尔抛下“达平崖”(Roche Tarpéïenne);[2]在10月29日,卢维(Louvet)在国民大会演说要罗伯斯庇尔的脑袋;此后,吉伦特党便握着断头机的刀子,要杀戮那些“平等主义者,煽动扰乱者,无政府党”,这些人是敢于和巴黎人民及其革命的公社做一起。[3]
从那天起,吉伦特党不断地在努力把“山岳党”送上断头机。在1793年3月21日,都木里茨将军在尼尔温登(Neerwinden)打败仗的消息传到了巴黎后,马拉即起而控告这位将军之谋叛,马拉几乎在国民大会中死于吉伦特党之手;幸为他那冷静的胆量所救;三星期后,于4月12日,旧事重提,他们竟使国民大会将马拉付于革命法庭。六星期后,在5月24日,便又轮到公社副检事赫伯尔,也轮到在工人中宣传社会主义之发尔勒(Varlet),及其他“无政府党”,他们要将这些人逮捕而送上断头台。总之,这是个有规则的战役,要轮着把“山岳党”排出国民大会,而将其从“达平崖”上掷下。
同时,吉伦特党到处在组织反革命委员会,他们继续不断地上请愿书,自称“法律与自由之友”——我们现在知道这是什么意义——向国民大会呈递以攻击山岳党,而在国民大会里边的人,则妄造谣言,寄给他们在各省的朋友,激起他们来反对“山岳党”,而尤其是反对巴黎之革命的民众。当国民大会之特派员,在运用超人的力量,打退了敌人,想用平等之改革来激起人民之热情时,吉伦特党则千方百计,用寄发文件给他们的选举人的方法,到处破坏。甚至关于业已充公发卖的逋臣之田庄的报告之征集,他们也来反对。
布里索在他的法兰西爱国者中,极力攻击革命党;所有的吉伦特党,主张——不仅是主张,而且是固执要——解散革命的巴黎公社;甚至主张解散国民大会,而新选议会,凡国民大会之议员,不得再当选。最后便是“十二人委员会”,这个委员会久在等着,只要政变后使他们能把主要的“山岳党”送上断头台。
[1]顶好去读读布佐的回忆录,才懂得吉伦特党对于人民之怨恨与轻视。我们在这里面时时看见这样的句子:“巴黎全是些9月屠杀之凶手”,“人人是在这腐败的城市之污垢中旋转”,“人人都要有巴黎人民之罪恶来使他们高兴”等。见Buzot,Mémoires sur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Précédésd'un précis de sa vie,M.Gaudet(Paris,1828),pp.32,45,141。
[2]他写道:“要救法国,必需要三个革命:第一个是征服君王独裁;第二个是复灭王权;第三个是打倒无政府!我对于这末了的一个革命,从8月11日起,决以我这支笔及我毕生精力来对付。”(J.P.Brissot,député à la convention Nationale,A tous les républicains de France,sur la Société de Jacobins de Paris.1792年10月24日之小册)布里索之两本小册子都在伦敦翻印。
[3]卢维对于他所用“Robespierride”字之真意义,并未隐匿。他看见了他及他的朋友之攻击没有达到目的,国民大会没有将罗伯斯庇尔付审讯,回到家去,便对他的夫人洛多瓦加(Lodoiska)说:“我们必须准备上断头台,或是流徙。”这是见于他的回忆录之74页。他觉得他用以攻击“山岳党”之武器,将转而攻击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