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的金院本

第四节 奇异的金院本

女真贵族金戈铁马,先后用武力鲸吞了辽国和北宋,掠夺了辽、宋宫廷中的歌舞杂剧艺人,并收罗了一批艺术人才,使辽、宋朝野艺人聚集金上京和金中都。若从北宋灭亡至金哀宗弃金南京开封逃窜,期间共106年。如果仅从完颜亮迁都燕京,到蒙古军队围攻金中都,其间共63年,从多说是一个多世纪,若少算也有一个多甲子。这一时期,金中都的戏剧艺术,从辽杂剧驻足,北宋杂剧北上,经过几代艺人的努力,演化发展成为金院本。

金代后期,与南宋、蒙元战争频繁,在宋军和元军的夹击下,金国灭亡。继而是元军与宋军的交战,元灭南宋。长时期的战乱,金国的文献资料大都亡佚。作为舞台艺术的金院本面貌如何,一直是个谜。这块神秘的面纱,终于在20世纪初,由王国维先生撩拨开来。王先生从元末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有关院本的宝贵记录,进行一番钩沉解析,在其写作戏剧史上具有开拓意义的《宋元戏曲考》中,专列《金院本名目》一节,详加叙说,有诸多研究成果。这里,先就陶氏“院本名目”分类统计如下:

1.和曲院本14    2.上皇院本14

3.题目院本20    4.霸王院本6

5.诸杂大小院本189 6.院么21

7.诸杂爨弄107   8.冲撞引首109

9.拴搐艳段92    10.打略拴搐109

11.诸杂砌30

以上11类,合计名目711种,而王国维统计为690种,不知何故,可能是他所见版本,与现在所通行的版本不同吧。

王国维先生的学术贡献,首先在于对“院本名目”中的11种类名称及各名目进行考证,并初步归类研究。例如,和曲院本,“其所著曲名,皆大曲法曲,则和曲皆大曲法之总名也”。又如上皇院本,“其中如《金明池》、《万岁山》、《错入内》、《断上皇》等,皆明示宋徽宗时事,他可类推,则上皇者,谓徽宗也”。这些界定是较为确切的。也有不确切的,例如,他把霸王院本指为“疑演项羽之事”。而据胡忌先生后来研究断定为“行院表演武将内容的本子”[31],此说较为稳妥。王国维初步归纳分类为“大曲者十六”;“法曲者七”;“词曲调者三十七”;“不但有简易之剧,且有说唱杂戏在其间。如《讲来年好》、《讲圣州序》、《讲乐章序》、《讲道德经》、《讲蒙求爨》、《讲心字爨》,此即推说经诨经之例而广之。他如《订做论语》、《论语谒食》、《擂鼓孝经》、《唐韵六贴》。疑亦此类。又有《背鼓千字文》……此即当取周兴嗣《千字文》中语,以演一事,以悦俗耳……‘打略拴搐中’中,有《星象名》、《果子名》、《草名》等。以名字终者二十六种,当亦说药之类。又有《和尚家门》四本……此五十五本,殆摹写社会上种种人物职业,与三教、迓鼓等戏相似”[32]。这些研究,颇具开创性。

其次,王国维认定:“此院本名目为金人所作,盖无疑业。”“今此目之与官本杂剧段数同名者十余种,而一谓之杂剧,一谓之院本,足明其为金之院本,而非元之院本,一证也。中有《金皇圣德》一本,明为金人之作,而非宋元人之作,二证也。如《水龙吟》、《双声叠韵》等之以曲调名者,其曲仅见于《董西厢》,而不见于元曲,三证也。与宋官本杂剧名例相同,足证其为同时之作,四证也。”[33]

这种仔细论证得出的结论是可信的,可以说是定论。作者据此进一步推论,这批院本名目当产在北宋亡国之后至金朝灭亡的106年期间的前期或中期,理由如下:其一,从“上皇院本”来看,多数是反映宋徽宗轶闻趣事的,虽然已不知准确内容,但当时能在金中都等地上演,肯定不会是歌颂宋徽宗的,应当是指责调笑这位风流天子荒唐误国的故事,并以此证明大金王朝灭亡北宋的正义性。宋徽宗的故事能引起观众的极大兴趣,导致艺人争相编演,并院本名目又称宋徽宗为“上皇”,或是艺人由宋入金,或已沿用成俗,都应在北宋灭亡不太久远为益。又据金章宗明昌二年(1191)发布诏令,“禁伶人不得以历代帝王为戏,及称万岁,犯者以不应为事重法科”[34]。说明金章宗时期以历代帝王编入戏剧者较多,有的剧目有讽刺犯上的嫌疑,方出此禁令。这批记存的院本名目把“上皇院本”作为一大类存目,这些存目应当产生在明昌二年禁皇帝戏之前。其二,陶氏记存的这批院本名目不仅其中许多“与宋官本杂剧名例相同”,“且其中关系开封者颇多”,当可暂定为北宋亡后不久,由北宋入金的艺人所承袭创编。其三,根据元人朱经《青楼集序》里“我皇元初并海宇,而金之遗民若杜散人、白兰谷、关已斋辈,皆不屑仕进,乃嘲风弄月,留连光景,庸俗易之,用世者嗤之。三君之心,固难识也”,元人杨维桢《宫辞二十首》里“开国遗音乐府传,白翎飞上十三弦。大金优谏关卿在,《伊尹扶汤》进剧篇”,以及现存关汉卿杂剧作品《调风月》、《拜月宫》里所反映的女真族的生活情景,人物称谓用女真族的习俗,并使用女真族的语言而推论,在金王朝的后期,金中都流行的部分金院本,已经与元朝初年的大都杂剧差别不太大,而陶氏所见到并抄录留存至今的这些院本名目太杂芜,不太像是金朝后期的名录。其四,据陶氏所云:“唐有传奇;宋有戏曲、唱浑、词说;金有院本、杂剧、诸宫调。院本、杂剧,其实一也。国朝,院本、杂剧,始厘而二之。”元人夏庭芝也云:“金则‘院本’、‘杂剧’合而为一。至我朝乃分‘院本’、‘杂剧’而为二。”[35]这两位元代的学者在研究记录中表达了金代院本与杂剧“合而为一”,在元代又“始厘而二”的戏剧从创演实际到戏剧称谓的流变。如何解释这一戏剧史现象呢?笔者以为,金代初期,院本和杂剧“大率不过谑浪调笑”,只相当于当今的相声和小品,差别不大,故而合之。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发展,其中“小品”部分,有的发展为完整的故事,故事里有起承转合,悲欢离合,与“相声”相去甚远。这种分化,在“诸杂大小院本”之中有所反映,从名称反映的信息略知一二。“大小”不一,长短参差,既有完整故事情节的《庄周梦》、《蝴蝶梦》、《张生煮海》、《陈桥兵变》、《墙头马》、《刺董卓》、《回回梨花院》、《晋宣成道记》等,也有较为短小的说唱片断,如《乔托孤》、《旦刺孤》、《合房酸》、《麻皮酸》、《酸孤旦》、《毛诗旦》、《喜牌儿》、《卦册儿》、《绣箧儿》、《粥碗儿》等。越往后发展,二者分化越明显,到了元代,才完全分开。这一分化期当在金代中后期。综上四点,陶氏“偶得院本名目”,应当初步确定为金章宗之前金代艺人演出记录的院本名目。

根据谭正璧《话本与古剧》“金院本名目内容考”[36],在此基础上归纳为以下五大类:其一,传说故事类:《庄周梦》、《梦周公》、《瑶池会》、《蟠桃会》、《王母祝寿》、《八仙会》、《广寒宫》、《迓鼓二郎》、《变二郎爨》、《唐三藏》、《孟姜女》、《入桃园》(写刘晨、阮肇入天台山桃源洞遇仙女故事)、《月明法曲》(写月明和尚度柳翠故事)、《打青提》(写目连救母故事)、《水母》(写水怪故事)等。

其二,爱情故事类:《芙蓉亭》(写韩彩云与崔伯英芙蓉亭相遇的故事)、《调双渐》(写双渐与苏卿之事)、《张生煮海》(写张生与龙女之事)、《月夜闻筝》(写崔宝与薛琼之事)、《兰昌宫》(写薛昭与兰昌宫女张云容鬼身相恋之事)、《玉环》(写韦皋与玉箫女之事)等。

其三,历史故事类:表现春秋战国人物故事的有《范蠡》、《渰蓝桥》(写尾生坚守信义)、《列女降黄龙》(写韩凭妻何氏坚贞勇敢)。反映秦汉人物的有《舞秦始皇》、《范增霸王》、《雪诗打樊哙》、《四皓逍遥乐》(写商山四皓故事)、《苏武和番》(写苏武出使故事)、《赵娥》(写孝女赵娥为父报仇)。表现三国六朝故事的有《刺董卓》、《骂吕布》、《大刘备》、《襄阳会》、《赤壁鏖兵》、《七捉艳》(写诸葛亮七擒孟获)、《十样锦》(写阴间韩信与诸葛亮争功)、《柳絮风》(写东晋才女谢道韫故事)、《访戴》(写南朝王徽之乘舟冒雪寻访戴逵)。表现隋唐五代故事有《纤龙舟》(写隋炀帝游江南)、《建成》(写李建成及玄武门之变)、《武则天》、《三笑图》(写唐代李龙眠绘《三笑图》)、《滕王阁》(写王勃题写《滕王阁赋》)、《闹旗亭》(写王之涣等诗人旗亭较诗论艺)、《杜甫游春》、《破巢艳》和《黄巢》(写李克用破灭黄巢)、《断朱温爨》(写五代朱温自立为帝)、《史弘肇》、《女状元春桃记》(写蜀女黄崇暇考中进士)等。

其四,北宋故事类:《陈桥兵变》、《说狄青》、《王安石》、《张天觉》(写名臣张天觉故事)、《贺方回》(写词人贺铸)、《佛印烧猪》(写苏东坡事)、《变柳七爨》(写词人柳永)、《打王枢密爨》(写宰相王钦若陷害杨家将之事)、《蔡奴儿》(写名妓蔡奴故事)、《闹元宵》(写梁山好汉卢俊义事)、《郓王法曲》(历史上前有唐懿宗李璀、后有金章宗子、宋徽宗第三子都称“郓王”,以写宋徽宗第三子可能性较大)。此类剧目,内容发生的时代有的与金代相近,更容易引起当时观众的关注,也可称之为“近代故事类”。

其五,市井生活类:《闹学堂》、《闹浴堂》、《闹酒店》、《闹结亲》、《闹棚阑》、《倦成亲》、《别离酸》、《哭贫酸》、《贫富旦》、《师婆儿》、《菜园孤》、《货郎孤》、《错上坟》、《上坟伊州》、《烧香法曲》、《官吏不知》等。此类大部分是喜剧片断,故事不如前四类情节完整,故事较短。

有的戏曲学者总结出了《院本名目》“三个显著特点:一,题材范围比宋‘官本杂剧段数’进一步扩大。二,对于历史故事的兴趣增强,增添了许多历史征战内容,因此其‘历史故事类’的剧目最多。三,对于北宋人物事迹格外感兴趣,增强了许多有关剧目”[37]。这三点概括,颇具史家卓识。

宋《官本杂剧段数》里没有一个描写北宋人物故事的剧目,而《院本名目》里却有许多,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金院本题材的开放性,内容更为广泛。这些剧目内容成为后代戏剧,如元杂剧、明清杂剧、明清传奇、近代花部乃至当今地方剧种的重要题材来源,被后世历代剧作家重复改编,搬上各代各类舞台演出,真正是源远流长,影响深远。

同属草原游牧文明的辽、金、元三个朝代,其生存生活方式都极其相似,审美兴趣也相近,承袭文化艺术更为便捷,辽杂剧——金院本——元杂剧这一演进阶梯,应该是在辽南京——金中都——元大都顺利接力棒式地都市文化发展之中逐步完成的。金中都62年,加上元灭金,或称106年间金院本的发展变化,在中国戏剧史上的地位,应予充分肯定。当然,北宋杂剧对金院本的丰富,是举足轻重,功不可没的。但是,到底北宋杂剧是反映农耕文明的艺术内容和形式,又远离了汴梁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尽管后来金人又迁都汴梁,但金院本已在当时属于北方的金中都生存了六十余年,产生变异而形成金院本是可以理解的,其阐释也就顺理成章了。虽然在金代后期,金院本又到汴梁,在元灭金这段时期内,其发展应承袭女真民族的审美定势,仍是金院本形式与内容的延续。

此外,从“壶春堂、太湖石、金明池、恋鳌山、六变妆、万岁山、打草陈、赏花灯、错入内、问相思、探花街、断上皇、打球会、春从天上来”这类“上皇院本”;“柳絮风、红索冷、墙外道、共粉泪、杨柳枝、蔡消闲、方偷眼、呆太守、画堂前、梦周公、梅花底、三笑图、脱布衫、呆秀才、隔年期、驾方回、王安石、断三行、竞寻芳、双打梨花院”这类“题目院本”;以及“悲怨霸王、范增霸王、草马霸王、散楚霸王、三官霸王、补塑霸王”此类“霸王院本”,经过胡忌先生等对其故事大致内容的考证[38],一方面说明故事曲折复杂,有一定的时间长度,另一方面,也能略为窥断思想内容的自由漫衍,可以反映许多历史和现实,除金章宗时有禁演装扮以帝王为主角的院本之外,百多年的金王朝,对舞台艺术的禁令是少见的,使金院本在一个多世纪的发展中相对自由自在,以致成为中国戏剧史的一大奇观,也是北京戏剧史上一段先声夺人的辉煌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