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朴的杂剧创作
由金入元的白朴,杂剧创作成就很高,被誉为“元曲四大家”之一。
白朴(1226—?),字太素,号兰谷;原名恒。祖籍隩州(今山西河曲),生于汴梁(今河南开封)。父亲白华,官至金国枢密院判官。金哀宗天兴元年(1232),蒙古军与宋军联合攻金都汴梁,其父白华随金哀宗外出就兵。天兴二年,汴京留守崔立引蒙古军入城,白朴在这场劫难中失去了母亲。著名诗人元好问是其父密友,带白朴离开汴京,寄居冠氏县。这次劫难,给白朴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
白华随主到归德后,1233年在邓州降宋。1235年,白华又叛宋降蒙古,第二年去真定依附史天泽。秋后,元好问从冠氏县到真定,把白朴交给白华。白华以诗答谢说:“顾我真成丧家犬,赖君曾护落巢儿。”白华临危变节,遭到人们的贬责,蒙古官方也未加录用,精神负担很大。他只好定居真定,督促儿子学业。
白朴在真定度过了他的青壮年时代,所以一般都称之为真定人。白朴曾长期受元好问思想、学业上的薰陶。元好问非常赞赏他的学业才华,曾赠诗云:“元白通家旧,诸郎独汝贤!”白朴与真定的一批杂剧作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与侯克中为“总角交”,常有诗作赠答。他和杂剧作家李文蔚、史樟是一生挚友。同时代的文人如杨果、胡祗遹、王恽、王博文、王思廉、奥敦周卿、卢挚也是朋友。所以他一生中与上层官宦文人、下层杂剧艺人都有广泛交往。
元世祖中统二年(1261),命各路宣抚司“举文学才识可以从政及茂才异等,列名上闻,以听擢用”。这时白朴已36岁。当时的宰相史天泽向元世祖屡荐白朴,但白朴毅然辞谢,并弃家南游。他在大江南北漂流了十几年,到了九江、怀州、洞庭,宋亡之后定居于金陵。当时,他的异母弟白恪在江南行台做官,史天泽的子侄也有几个人在江南做官,挚友李文蔚又在九江为官,这为他滞留江南创造了条件。大德十年(1306),白朴还到过扬州。他的卒年已不可考。
白朴一生以词、散曲、杂剧创作为业,现存词集《天籁集》,存词150首;散曲小令33首,套曲4支;著杂剧16种:《唐明皇秋夜梧桐雨》、《鸳鸯简墙头马上》、《董秀英花月东墙记》、《韩翠苹御水流红叶》、《楚庄王夜宴绝缨会》、《苏小小月夜钱塘梦》、《薛琼琼月夜银筝怨》、《汉高祖斩白蛇》、《高祖归庄》(又作《泗上亭长》)、《秋江风月凤凰船》、《崔护谒浆》、《唐明皇游月宫》(又作《幸月宫》)、《祝英台死嫁梁山伯》、《萧翼智赚兰亭记》、《阎师道赶江》、《李克用箭射双雕》。今存《唐明皇秋夜梧桐雨》、《鸳鸯简墙头马上》、《董秀英花月东墙记》。
白朴从青年时代,就生长在真定这个杂剧艺术的中心,他能够与艺人结合,率先涉足杂剧创作,开一代风气之先,创作了《梧桐雨》、《墙头马上》等名剧。过去的戏曲史,虽然也列白朴为“元曲四大家”之一,但在白朴对杂剧创作的贡献和取得的成就的评价尚嫌不足。
白朴的杂剧主要以历史传说和爱情故事为内容。《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是他历史传说剧的代表,也是使他享得盛名的作品。《梧桐雨》写李隆基与杨玉环的故事。在白朴创作完成《梧桐雨》之前,这个故事就长期通过各种形式广为流传,如白居易的《长恨歌》、陈鸿的《长恨歌传》、郑处诲的《明皇杂录》、郑綮的《开天传信记》、乐史的《杨太真外传》等诗歌、小说、笔记和金院本《击梧桐》、宋元南戏《马践杨妃》。白朴的《梧桐雨》杂剧是根据白居易的《长恨歌》,又提炼了广为流传的唐明皇和杨贵妃故事而写成的,是中国戏曲史上一部完整的大悲剧。这部杂剧通过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悲剧,总结了唐王朝盛极而衰的历史教训。杂剧在开头的楔子里,就表明了唐明皇年事已高,倦于政事,已丧失了当年诛杀韦后、拥立睿宗和后来在开元年间励精图治的精神了。他一心想做个太平天子,贪图享乐,所以将儿媳寿王妃杨玉环先度为女道士,再娶入宫中策为贵妃,日夜耽于声色,朝歌暮宴无有虚日。丧师失机的边将安禄山,按律当斩,只因其伶牙俐齿,善于奉承,唐明皇居然不予追究,反而赐给贵妃做了“义子”,甚至还要加封为“平章政事”。由于张九龄、杨国忠的反对,唐明皇才任命安禄山为“渔阳节度使”,统领蕃汉兵马。唐明皇的纵欲享乐、荒疏朝政、放虎归山,酿成“安史之乱”,致使唐朝一蹶不振,也给自己造成了丧失江山和爱情的悲剧。

明刊本《梧桐雨》
白朴用凝炼而充满诗意的笔墨,描绘了一幅幅历史画面,营造出深沉的意境。《梧桐雨》的抒情性非常强,可以说整个作品就是一部抒情诗。如写唐明皇幸蜀途中的景况,白朴化用了唐李峤《汾阳行》诗句:“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和贾岛《忆江上吴处士》的“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两句诗,写出了“更那堪浐水西飞雁,一声声送上雕鞍。伤心故园,西风渭水,落日长安”的名句。王国维非常赞赏这一意境的创造,评论说:“‘西风吹渭水,落日满长安’,美成以之入词,白仁甫以之入曲,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我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8]白朴以他的诗词造诣,创作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句,形成了《梧桐雨》在语言上的特色,也为元曲的“文采派”奠定了基础。
白朴的《梧桐雨》杂剧,塑造了唐明皇的复杂的双重性格。作者对他早年的作为是肯定的,对他晚年的荒淫误国是批判的,对他失去杨贵妃陷入深重的思恋愁苦之中非常同情。正因为此,这个戏的主人公是活生生的。在整个剧中,白朴对唐明皇的思想活动,描绘得很细致很有层次,尤其是对他在马嵬坡兵变前后,思想、心态的发展变化刻画得生动入微。剧本的第四折完全是表现唐明皇的内心活动。那秋夜梧桐雨声,情景交融,充分衬托出唐明皇孤寂、忧郁、凄凉、伤感、烦躁的情绪:“一阵阵打梧桐叶凋,一点点滴人心碎了!”以至恼怒地要“把泼枝叶做柴烧,锯倒!”所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白仁甫《秋夜梧桐》剧,沉雄悲壮,为元曲冠冕。”郑振铎也说:“洪昇《长生殿》,其下卷全叙杨妃死后的事,特别着重于‘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云云的一段虚无缥缈的天上的故事。白氏的《梧桐雨》剧,则截然的终止于‘秋雨梧桐叶落时’的一梦,恰正获得最高超的悲剧的气氛,远胜于《长生殿》之拖泥带水。”[9]
青木正儿在《元人杂剧概说》中谈到白朴的《梧桐雨》和马致远的《汉宫秋》时说:“汉元帝和王昭君的关系,并没有像唐玄宗和杨贵妃的姻缘那样浓艳的事,所以如果和《梧桐雨》相比,那么《汉宫秋》就缺少好关目,而是幽艳寂寞的剧了。”他还评论《汉宫秋》第四折汉元帝思念昭君,在梦中看见昭君逃回而惊醒,倍增思念之情。这时又“听到孤雁的鸣声,不禁咒骂起来。这一情节,完全和《梧桐雨》同一情趣:彼为秋夜,此亦秋夜;彼梦杨妃,此梦昭君;彼诅咒落在梧桐上的雨声,此诅咒雁声。据说白仁甫在元一统后曾优游诗酒,马致远也在元一统后曾宦游江浙行省;两人虽然约略为同时人,作品的先后,不易确定,但是恐怕总有一方是模仿的吧。而这两种戏曲的收场法,是元曲不见他例的有力作品。神韵缥缈,洵为绝妙”。汉元帝发现并亲幸昭君时间不长,尚且那样思念;唐明皇与杨贵妃已有“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经历,一旦失去,并且连同皇帝的威权一并失去,其哀思当更加深沉。
《梧桐雨》及与《梧桐雨》相联系的杂剧《唐明皇游月宫》问世以后,在元代就造成了巨大的影响。两剧之外,计有关汉卿的《唐明皇哭香囊》、庾吉甫的《杨太真霓裳怨》、《杨太真华清宫》、岳伯川的《罗公远梦断杨贵妃》等。而这么多同题材的杂剧,唯有白朴的《梧桐雨》流传至今,应该说不是偶然的。到了明清,以李杨故事为题材的戏剧作品还有明代戴应鳌的《钿盒记》传奇、吾邱瑞与单本皆有《合钗记》传奇;徐复祚、王湘和佚名的同名剧本《梧桐雨》杂剧、汪道昆的《唐明皇七夕长生殿》杂剧、叶宪祖的《鸳鸯寺冥勘陈玄礼》杂剧;清代的洪昇的《长生殿》传奇、唐英的《长生殿补阙》和许逸的《蓬壶院》等。
白朴另一部杰作喜剧《墙头马上》也是从唐代诗人白居易的诗中演变而来的。白居易的乐府诗《井底引银瓶》[10],是针对唐代当时“淫奔”现象较多,表达了作者对“痴小人家女”的同情,但又指出这种“淫奔”只能造成惨痛的悲剧。为了不致陷于“今日愁羞归不得”的尴尬命运和后果,白居易提出“慎勿将身轻许人”的忠告,并在标题之下特别注明“止淫奔也”。宋金以来,这个动人的故事被搬上舞台,一直演唱不衰。宋官本杂剧有《裴少俊伊州》,今不传。金院本则有《鸳鸯简》和《墙头马(上)》作品亦未传世。宋元戏文则有《裴少俊墙头马上》(只存残曲),内容与白朴杂剧不同[11]。

明刊本《墙头马上》
白朴的《墙头马上》突破“止淫奔”的题旨,热情礼赞真诚相爱的男女青年,敢于自主相爱。塑造了洛阳总管李世杰的独女李千金这个少女的坚强形象。她与《拜月亭》中的王瑞兰、《西厢记》中的崔莺莺虽都是大家闺秀,都“尤善女工,深通文墨”,但性格却不大相同。李千金对爱情的追求,表现得十分大胆、泼辣,完全不顾封建礼法和世俗偏见,具有火一样的反抗性格。
李千金坚强果敢的性格熠熠闪光,对裴行俭的伪善丑态也暴露得淋漓尽致。而裴少俊这个善良书生,虽然他追求婚姻自主,行动上违背了封建礼教,却表现得软弱、前怕狼后怕虎,总觉得自己的做法不合法度而长期隐瞒。当父亲发现了李千金之后,他就忙着认错,同意写休书。可是他又暗中埋怨父亲说:“你好下的也!”终于偷偷送李千金回了娘家。但他对爱情还是忠实的,一旦得官,就忙着去找李千金。李千金不认,他就要“搬将行李”耍赖。白朴塑造了这样一个与李千金相对应的、性格复杂、可笑可爱的书生形象。剧作采用了悲喜相生、以悲衬喜的艺术手法。女主人公经过一番痛苦曲折过程,终于取得反封建礼教的胜利,表达了那个时代争取爱情婚姻自主“愿普天下姻眷皆完聚”的共同理想,深化了主题。剧本具有浓厚的喜剧性,讽刺的对象是封建家长。而李千金性格的爽朗倔直、老院公的淳朴风趣,都使整个剧本显得清新明快,饶有趣味。
《梧桐雨》是悲剧,善于刻画人物的心态,语言绚丽多采;《墙头马上》是喜剧,在十分尖锐的冲突中,以大量“本色”语言突出人物性格。两剧布局合乎逻辑,人物思想脉络清晰,性格发展著有层次,整体结构严谨细密,完全没有臧晋叔在《元曲选序》中所指一般杂剧“至第四折往往强弩之末矣”的缺憾,而是在十分重要的关头戛然而止,如截奔马,令人回味无穷。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说:“元代曲家,自明以来,称关、马、郑、白。然以其年代及造诣论之,宁称关、白、马、郑为妥也。”这个看法是很有道理的。白朴在戏曲史上首先带动文人参与杂剧创作活动,并在杂剧创作初期就创作出了著名的悲剧《梧桐雨》和喜剧《墙头马上》等大量剧目,更加之白朴的主要作品都是在前人创作的基础上加工而成的,作品具有坚实的群众基础,并给当世和后代以巨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