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君宝及平阳作家

第四节 石君宝及平阳作家

平阳(今山西临汾)地区,包括今山西晋南诸县,自古文物繁盛,人才辈出,素有“中国戏曲摇篮”之称。在近四五十年的文物勘察中,这一地区遗存的宋金元代的舞台实物及有关舞台的碑刻史料、墓葬雕刻的舞台、戏俑非常丰富,可见当地戏曲活动的盛况。廖奔在《金世宗、章宗时期河东杂剧的兴起》一文中认为:“靖康之变,战火所及汴、洛地区受到极大破坏,金代杂剧活动中心,除承袭宋宫廷杂剧的燕京地区外,以汴京地区流播而来的河东杂剧为盛。”蒙古灭金过程中,这一地区也曾遭到一定程度的破坏,但到13世纪30年代,平阳地区社会已趋稳定。

平阳作家,包括《录鬼簿》卷上:“前辈已死名公才人,有所编传奇行于世者五十六人”中的赵公辅、于伯渊、狄君厚、孔文卿、石君宝和卷下“方今才人相知者”郑光祖。郑光祖的生平仅见于《录鬼簿》记载,说他是“平阳襄陵人,以儒补杭州路吏”,并说“公之所作,不待备述,名香天下,声振闺阁,伶伦辈称‘郑老先生’,皆知其为德辉也”。从钟嗣成的记载中,可知郑光祖是一位由北方南下的作家。郑光祖任路吏的杭州路,南宋时为临安府,元至元十五年(1278)始改为杭州路总管府,至元二十一年(1284)建立两浙行省,省治在杭州。郑光祖到杭州的时间约在此前后。而我们从郑光祖在至顺元年(1330)《录鬼簿》初稿完成时被列入“已亡”范围,且被称为“伶伦辈称的‘郑老先生’”,可约略推定其生年当在至元二年(1265)前后。那么,郑光祖在他的青年时期就由北方南下,他的戏剧创作活动主要在杭州,故在这一章里不作论述。

赵公辅,《录鬼簿》只简单注为“儒学提举”,著录所撰杂剧二种:《晋谢安东山高卧》、《迷青琐倩女离魂》(一作《栖凤堂倩女离魂》)。贾仲明补吊词为:“儒学提举任平阳,公辅先生天水郎,元贞大德乾元象。宏文开,寰世广,阑玉京,燕赵擅场。寻新句,摘旧章,按依腔。”从这曲吊词中看来,赵公辅是元贞、大德期间的剧作家和提举官,还在大都一带活动过。

于伯渊,生平不详。贾仲明吊词说:“集成《鬼簿》老钟仙,录上名公列众贤。先生边,无花写上文章选,是平阳于伯渊。翠红乡,风月无边。花前醉,柳下眠,命掩黄泉。”所作杂剧六种:《夺珍珠旗》(一作《莽和尚夺珍珠旗》)、《白门斩吕布》、《丁香回回鬼风月》、《吕太后饿刘友》、《尉迟恭病立小秦王》、《狄思公智杀武三思》,今均已佚。

狄君厚,作有《火烧介子推》杂剧,生平不详。贾仲明在吊词中说:“元贞大德秀华夷,至大皇庆锦社稷,延祐至治承平世。养人才,编传奇,一时气候云集。有平阳狄君厚,捻《火烧介子推》,只落得三尺何堆。”由此可知,狄君厚是活跃在元贞到至治(1295—1323)这一时期的剧作家。

《火烧介子推》杂剧演叙晋献公宠信骊姬,喜骊姬所生奚齐、卓子,为其筑云月楼,介子推谏阻被贬出朝;晋献公听信谗言,迫使太子申生自尽,公子重耳出逃。重耳逃至介子推处,国舅仗剑来追,介子推子介林自刎,子推以子头冒充重耳头,保护重耳出走。路上绝粮,介子推割股肉以奉重耳。楚使者来迎重耳,介子推回家侍母。后重耳返国为君,遍赏功臣,唯独忘了介子推。介子推作《龙蛇歌》,后听母亲的话逃往山中。重耳(晋文公)知过悔恨,遍寻介子推不得,至绵山,为逼介子推出山,放火烧山,介子推母子被烧死。剧本以文公祭奠子推母子作结。

《火烧介子推》杂剧的本事,是由《左传》卷十五《僖公二十四年》和《史记·晋世家》而来,但《左传》和《史记》都以文公封绵山为“介山”作结,并无火烧绵山之事。但明人吴琯所辑《古今逸史》中收有《晋史乘》,中有晋文公于绵山求介子推不得,以为“焚其山宜出。及焚其山,遂不出而焚卧”。可见,“火烧绵山”并以其日为忌火“寒食”之日,是古已有之了。朱权的《太和正音谱》将《火烧介子推》列在杰作之中。与此剧同一题材的,已佚的有明汪景旦的《斩袪记》传奇、两宜居士的《锟铻记》传奇、卢鹤江的《禁烟记》传奇、蒋鼐的《赤林记》传奇。今存的有清许逸的《五鹿块》传奇、宋廷魁的《介山记》传奇、蔡廷弼的《晋春秋》传奇,京剧有《焚绵山》,地方戏有《火烧绵山》。

孔文卿,平阳人,著有杂剧《东窗事犯》一种。贾仲明吊词说:“先生准拟圣门孙,析住平阳一叶分。”“以子称,得谥文”。孙楷第《元曲家考略》认为编者误把溧阳孔氏当作温州平阳孔氏[21]。《东窗事犯》杂剧写岳飞在朱仙镇被十三道金牌宣命回朝,留张宪、岳云镇守。岳飞回朝后,被送到大理寺,秦桧诬其谋反,杀了岳飞、岳云、张宪。地藏王化身“呆行者”,待秦桧到灵隐寺烧香,告之东窗事犯。秦桧派虞侯何宗立捉拿呆行者,见到留诗一首。据诗句指点又经算卦先生指拨,何宗立得见地藏王。地藏王令何见秦桧鬼魂,披枷戴锁。秦鬼魂让何告诉夫人“东窗事犯”。岳飞三人托梦给皇帝,申诉冤情。二十年后何宗立返回京城,岳飞已升天,秦桧已入地狱。何宗立奏明始末。皇帝祭奠岳飞。

石君宝,生平事迹不详,著作杂剧十种:《东吴小乔哭周瑜》、《鲁大夫秋胡戏妻》、《吕太后醢彭越》、《士女秋香怨》、《李亚仙诗酒曲江池》、《李太白匹配金钱记》、《穷解子红绡驿》、《赵二世醉走雪香亭》、《诸宫调风月紫云亭》、《张天师断岁寒三友》。现存《李亚仙诗酒曲江池》、《鲁大夫秋胡戏妻》、《诸宫调风月紫云亭》三种。

石君宝流传下来的三本杂剧,都是写爱情故事,影响较大、传播较广。《李亚仙诗酒曲江池》,本事见唐白行简的传奇小说《李娃传》,叙述郑元和和妓女李亚仙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在唐宋说唱伎艺中广为流传。唐有说唱《一枝花话》[22],即李娃故事,因李娃旧名一枝花[23]。《一枝花话》当时深受听众欢迎,也引起文人的注意,白行简的《李娃传》大概就是根据这个民间说话写成的。《李娃传》对李娃故事的传播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到了宋代,说话艺术得到了发展,“一枝花话”也是当时说话的流行故事。罗烨的《醉翁谈录》在“不负心类”中详细记载了这个故事,曾慥《类说》卷二十八引陈翰《异闻集》“img国夫人传”亦载,皇都风月主人的《绿窗新话》卷下收了《李娃使郑子登科》则是白行简传奇小说的节录。石君宝的杂剧《曲江池》,就是根据上述传奇小说、话本改编而成的。剧写郑元和奉父命上京应试。三月三日京城名妓李亚仙到曲江池游春,元和见亚仙美貌,三坠马鞭,痴恋亚仙,不顾鸨母的厉害,乃入妓院。后来元和财尽,被鸨母赶出,靠为丧家唱挽歌糊口。郑父听到消息,赶到京城责打元和致死。亚仙救活了郑元和,却被鸨母逼回妓院。在一个严寒雪天,亚仙寻来乞食的元和。亚仙以积蓄自赎其身,与元和同居,助元和发奋读书。元和考中,授洛阳县令,不肯与父相认。郑父求亚仙相劝,父子相认,一门团聚。较之本事,石君宝的《曲江池》有很大变化,最重要的是删去了李亚仙参与鸨母“倒宅计”的情节,改为她并不知情,发现后又与鸨母斗争,不接客,不妆扮,维护她与郑元和的爱情。另外剧本增加了郑元和被父亲打死后李亚仙赶往营救、风雪天派丫环寻元和等情节,使李亚仙的形象较之白行简《李娃传》更善良、更坚定,更具感人力量。剧作在歌颂李亚仙的善良美好的同时,揭露了郑父的凶残虚伪。他让元和上京应考,是为了光宗耀祖。元和流落街头,他认为是玷辱门庭,竟然不顾父子之情,将元和活活打死。元和高中做官后,他又厚颜鲜耻前来相认。剧本对元和的单纯至诚、鸨母的狠毒卑劣的描写也很出色。

《秋胡戏妻》是石君宝最成功的作品。秋胡戏妻的故事,最早见于汉代刘向的《列女传》,题为《鲁秋洁妻》[24]。写鲁国秋胡娶妻五日便外出做官,五年始归。途中遇采桑妇,遂调戏,并赂以黄金,遭到采桑妇的拒绝。归家后发现被调戏的竟是自己的妻子。其妻责备他“孝义并忘”,愤而投河自杀。魏晋南北朝时,这个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文人也竟相吟咏。葛洪的《西京杂记》记载了这个故事,傅玄有《秋胡行》,颜延年有《秋胡诗》[25],唐代有《秋胡变文》[26]。石君宝的《秋胡戏妻》杂剧在前代传说和作品的基础上,结合当时现实生活进行加工改造,写成了一部反映当时社会黑暗现实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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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刊本《秋胡戏妻》

与前代传说和作品相比,石君宝的《秋胡戏妻》有很多不同。第一,剧本将秋胡离家的原因由求官改成被勾充兵役。这一改,不仅增强了戏剧效果,也增加了时代的特征。从戏剧表现的角度来说,被勾军人用绳子套上拉去当兵要比离家求官强烈得多,也残酷得多。剧中秋胡是作为一名“正军”被勾去当兵的,而“正军”是元代兵役制度的一种。第二,剧本增加了李大户骗娶梅英和抢亲的情节。这一情节的增加,表现了罗梅英对爱情的坚贞和面对恶势力的大无畏精神,与后面秋胡的薄情负义形成鲜明的对照。这一情节也展现了元代高利贷遍布的社会状况。

《秋胡戏妻》杂剧,成功地塑造了罗梅英这个普通劳动妇女的形象。她勤劳善良,勇敢机智。她嫁给贫穷的秋胡,是因为他是一个读书君子,性格温和,她甘愿过“釜有蛛丝甑有尘”的生活。当秋胡被勾去当兵后,她勇敢地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面对引诱和逼迫,她严词驳斥,敢于斗争。这些都显示了她忠于爱情、蔑视富贵、勤劳勇敢的美好品格。全剧最精彩的是桑园中秋胡戏妻、梅英骂夫的描写。秋胡立了军功,当上了中大夫,一朝发迹,干出了欺侮、调戏妇女的恶行。面对秋胡的“嘲拨”、欲行非礼,梅英始则婉拒,继之怒斥。对秋胡拿出黄金的引诱,梅英机智地把秋胡骗离桑园门,自己逃了出来。而面对秋胡的暴力威胁,以死相逼,梅英毫无惧色地怒斥道:

〔三煞〕你瞅我一瞅,黥了你那额颅;扯我一扯,削了你那手足;你汤我一汤,拷了你那腰截骨;掐我一掐,我着三千里外该流递;搂我一搂,我着你十字街头便上木驴。哎!吃万剐的遭刑律!我又不曾掀了你家坟墓,我又不曾杀了你家眷属。

通过这些唱词,一个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劳动妇女形象便被塑造出来了。第四折梅英不肯认夫,要“整顿我妻纲”,则是把梅英的反抗升华到伦理的高度,从而丰富了全剧的思想内涵。

此剧流传颇广,影响很大。到了明初,朱有燉有《曲江池》杂剧、徐霖则创作了《绣襦记》传奇。京剧中的《桑园会》就是《秋胡戏妻》中的一折戏发展而成的。

石君宝的另一部杂剧《诸宫调风月紫云亭》也极有特色。《紫云亭》今仅存元刊本,只有曲词和极简略的科白。剧写诸宫调女艺人韩楚兰与完颜灵春马的爱情受到双方家长的间阻,被迫分离。数年后,灵春马的父亲任开封府同知,二人暗中相会被发觉,结果韩楚兰被赶出开封,灵春马被送回原籍。后来灵春马从家中逃出,找到韩楚兰,两人一起唱诸宫调谋生。一天,乐探唤官身传他们到官府演出,又遇灵春马之父。这次他们的婚姻关系得到承认。这是一个歌颂艺人争取爱情自由的杂剧。剧中男主人公完颜灵春马,是女真族人。在元杂剧中,反映少数民族生活的作品不多,描写他们与歌妓艺人的爱情生活的更是凤毛麟角,因此石君宝这个戏方显得可贵。从剧情看,《紫云亭》与南戏《宦门子弟错立身》相近,但石君宝的杂剧在曲词、思想性、人物形象上都远胜南戏《错立身》。剧中还描写了诸宫调的演唱情况和部分诸宫调剧目,剧尾保留着元杂剧早期的演唱形式,即剧情结束、人物下场后仍有一段文字,这些对研究杂剧早期演唱形式,具有珍贵的史料价值。

从石君宝现存的三个杂剧中,可以看出他的剧本多以下层妇女为描写对象,歌颂她们勤劳、善良、勇敢、机智的美好品质。在艺术上,石君宝大胆创新,赋予原来故事以新的思想内涵,使人物形象更丰满。他的杂剧语言本色泼辣,风格多样而本色,近于关汉卿。在前期平阳作家中,石君宝是一个有多方面成就的杰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