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嗣成的《录鬼簿》
《录鬼簿》作者钟嗣成在自序中写道:“余因暇日,缅怀故人,门第卑微,职位不振,高才博识,俱有可录,岁月弥久,淹没无闻,遂传其本末,吊以乐章。复以前乎此者,叙其姓名,述其所作,冀乎初学之士,刻意词章,使冰寒于水,青胜于蓝,则亦幸矣。名之曰《录鬼簿》。嗟乎!余亦鬼也。使已死未死之鬼,作不死之鬼,得以传远,余又何幸焉?若夫高尚之士,性理之学,以为得罪于圣门者,吾党且啖蛤蜊,别与知味者道。”作者讲明自己孜孜不倦、千方百计、四方搜罗元代杂剧作家作品的苦心,不仅要为元剧作家树碑立传,“得以传远”,而且主要是有感于剧本创作的低靡,提出鼓励青年读书人投身杂剧创作之中,希望出现一个冰寒于水、青出于蓝的杂剧创作复兴局面。他还提出一个与创作风格有关的“且啖蛤蜊,别与知味者道”的“蛤蜊味”。蛤蜊本是一种个小而味道清纯的海产品,东南沿海平民百姓喜欢食用,味美而价廉。钟氏以平民大众化的食品来比喻元杂剧浓厚的平民风格,张扬“吾党”的平民意识,与当时主流社会的“高尚之士”、“性理之学”相对立,倡导离经叛道的通俗戏剧作品,以“蛤蜊味”作为总体美学格调的标志,既生动形象,又耐人寻味。钟氏的远见卓识,不仅有精彩的杂剧美学描述,而且为元杂剧保存了一份相当珍贵的作家作品名录,并分期加以评论,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本戏曲作家专论。

明天一阁蓝格写本《录鬼簿》
作者钟嗣成,字继先,号丑斋,生卒年不详。原籍大梁(即汴梁),后居杭州,早年曾师从名儒邓文原、曹鉴、刘濩,曾为江浙行省小吏,后“以明经累试于有司,数与心违,因杜门养浩然之志”[10]。他曾创作大量散曲,现存小令59首,套曲1首。小令中有一批是凭吊元散曲和元杂剧作家的作品,颇具史料价值。套曲《自序丑斋》,自我描述云:
〔梁州〕子为外貌儿不中抬举,因此内才儿不得便宜。半生未得文章力。空自胸藏锦绣,口唾珠玑。争奈灰容土貌,缺齿重颏,更兼着细眼单眉。人中短髭鬓稀稀。那里取陈平般冠玉精神,何晏般风流面皮。那里取潘安般俊俏容仪。自知。就里。清晨倦把青鸾对,恨杀爷娘不争气。有一日黄榜召收丑陋的,准拟夺魁。
〔隔尾〕有时节软乌纱抓搭起钻天髻。乾皂靴出落着簌地衣。向晚乘间后门立。猛可地笑起。似一个甚的。恰便似现世钟馗諕不杀鬼。
〔牧羊关〕冠不正相知罪。貌不扬怨恨谁。那里也尊胆视、貌重招威。枕上寻思。心头怒起。空长三十岁。暗想九千回。恰便似木上节难镑刨,胎中疾没药医。
〔贺新郎〕世间能走的不能飞。饶你千件千宜,百伶百俐。闲中解尽其中意。暗地里自恁解释。倦闲游出塞临池。临池鱼恐坠。出塞雁惊飞。入园林俗鸟应回避。生前难入画,死后不留题。
〔隔尾〕写神的要得丹青意。子怕你巧笔难传造化机。不打草两般儿可同类。法刀鞘依着格式。装鬼的添上嘴鼻。眼巧何须样子比。
〔哭皇天〕饶你有拿雾艺冲天计。诛龙局段打凤机。近来论世态,世态有高低。有钱的高贵。无钱的低微。那里问风流子弟。折末颜如灌口,貌赛神仙,洞宾出世。宋玉重生,设答了镘的。梦撒了寮丁,他采你也不见得。枉自论黄数黑,谈说是非。
〔乌夜啼〕一个斩蛟龙秀士为高第。升堂室古今谁及。一个射金钱武士为夫婿。韬略无敌。武艺深知。丑和好自有是和非。文和武便是傍州例。有鉴识,无嗔讳。自花白寸心不昧。若说谎上帝应知。
〔收尾〕常记得半窗夜雨灯初昧。一枕秋风梦未回。见一人,请相会。道咱家,必高贵。既通儒,又通吏。既通疏,更精细。一时间,失商议。既成形,悔不及。子教你,请俸给。子孙多,夫妇宜。货财充,仓廪实。福禄增,寿算齐。我特来,告知你。暂相别,恕情罪。叹息了几声,懊悔了一会。觉来时记得。记得他是谁。原来是不做美当年的捏胎鬼。
这里,钟氏从“丑”字入手,谋篇独特,自嘲自慰,写得妙趣横生,隽永飘逸,意味别致。全曲诙谐新奇,仿佛一幅惟妙惟肖自画像,不仅描绘出外貌长相,而且展现了特殊才能和丰富思想,是难能可贵的史料。就是这位长相奇特的元代文人,独具慧眼,以超越世俗的胆识,为当时不受关注的杂剧作家树碑立传,留下了珍贵的《录鬼簿》。
他还创作杂剧《章台柳》、《钱神论》、《蟠桃会》、《郑庄公》、《斩陈余》、《诈游云梦》、《冯驩烧券》等,由于“皆在他处按行,故近者不知,人皆易之”[11]。今均已失传。他所著的《录鬼簿》,完成于元至顺元年(1330),收录杂剧和散曲作家152人,作品名目448种。
钟氏是按照年辈顺序排列分类的:
一、前辈已死名公,有乐府行于世者31人。
二、方今名公10人。
三、前辈已死名公才人,有所编传奇行于世者56人。
四、方今已亡名以才人,余相知者,为之作传,以〔凌波曲〕吊之19人。
五、已死才人不相知者11人。
六、方今才人相知者,纪其姓名行实并所编21人。
七、方今才人,闻名而不相知者4人。
第一、二类为散曲作家,共收录41人。第三类为元初的杂剧作家作品,由于“余生也晚,不得须几席之末,不知出处,故不敢作传以吊云”,反映出作者严谨的学术态度,所简要记述作家籍贯、生平交游和作品名目,其中明确记载关汉卿、马致远、庾吉甫、王实甫、王仲文、杨显之、纪君祥、费唐臣、张国宾、梁进之、孙仲章、赵明道、李子中、石子章、李宽甫、费君祥、李时中17人为“大都人”,加上大都邻近地区以及北方区域出生的杂剧作家,主要戏剧活动是在以大都为中心的北方,勾勒出元初杂剧在大都兴盛的繁荣局面,这与其后和钟氏同时代的剧作家大部分是南方人,主要活动在以杭州为中心的江浙地区,形成鲜明的反差,从而,透露了元杂剧由北向南位移,杂剧创作活动中心从北方大都转向南方杭州的重要信息。
《录鬼簿》的分期分类,清晰明了,别具一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分类与当今戏剧史上的分期,有同工异曲之妙,加上作者简明扼要的评述,更可以把此书视作一部简略的元代杂剧史。钟氏为元代杂剧的分期,不仅是最早的研究成果,而且是最具权威性的史料,因而得到近代以来王国维等戏剧史家的高度重视,作为元杂剧分期的重要依据,实在难能可贵。
作者敢为天下先,以太史公笔法,秉笔直抒,为剧作家扬名作传,既为后世所推崇,也在当时赢得士大夫一片盛赞。其友人邵元长赠《湘妃曲》:“高山流水少人知,几拟黄金铸子期。继先既解其中意,恨相逢,何太迟。示佳篇古怪新奇,想达士无他事,录名公半是鬼,叹人生不死何归。”周浩又题《折桂令》:“想开元朝士无多,触目江山,日月如梭。上苑繁华,西湖富贵,总付高歌。麒麟冢衣冠坎坷,凤凰台人物蹉跎。生待如何,死待如何?纸上清名,万世难磨。”朱士凯在《后序》里也称颂:“君之德业辉光,文行邑润,后辈之士,奚能及焉?”这些评语,都不是过誉之辞。钟氏有意为之,悉心收罗,沤心沥血的著作,超过了作者的自我期待,超越了时间空间,成为一部开戏剧批评先河的作家作品的论集,并为中华文明史、文学史、戏剧史、艺术史,留存了一份非常宝贵的资料与述评,“德业辉光”,万世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