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孤儿》的结构

第三节 《赵氏孤儿》的结构

杂剧《赵氏孤儿》为末本戏,元刊本为四折,明刊本为五折一楔子(明刊本将元刊本第四折再分为两折)。楔子交代了赵氏家族被屠杀的背景;第一折正末扮韩厥,韩厥放走孤儿自刎身亡;第二折、第三折正末扮公孙杵臼,程婴与公孙杵臼商议救孤之策,程婴献子,公孙杵臼献身;第四折、第五折正末扮程勃(又名屠成,即赵氏孤儿),程婴对孤儿讲明身世,赵氏孤儿在程婴和魏绛的帮助下报了冤仇。

此剧的结构严谨完整,情节曲折紧凑。从整体来看,纪君祥展示了典型的悲剧结构,即由逆境转入顺境,最后以顺境作结,即剧中人物在经历了一场血雨腥风的严酷洗礼之后,邪恶势力由强到弱终于受到惩罚,正义力量由弱到强终于获得胜利。在剧中,一开场就揭示了邪恶势力的强大和凶残,与赵盾同为文武重臣的屠岸贾,因与赵盾“二人文武不和,常有伤害赵盾之心”。在几次暗害后,屠岸贾终于杀了赵盾满门良贱三百口,逼死驸马赵朔。连赵氏家族遗下的唯一一根苗,屠岸贾也不放过,定要斩草除根。这时是邪恶势力最强大、最嚣张之时,也是正义力量最弱小、最无助的时候。对赵氏遗孤,屠岸贾是不置其于死地决不罢休。从公主的宫中住处到宫门,又到公孙杵臼隐居的太平庄,屠岸贾步步紧逼,直到在太平庄上搜出假孤儿并亲手用剑将婴儿剁死,这场由邪恶势力掀起的血腥大屠杀方告以段落。此时,屠岸贾再无“腹心之害”,他独揽朝权,为所欲为。这是他的势力达到顶峰的时候,也是双方力量开始转换的时刻。随着时光的推移,邪恶势力在削减,而正义的一方,经历了惨烈的屠杀之后,以公主、韩厥、程婴子、公孙杵臼的生命保存的赵氏孤儿,他是报仇的唯一希望所在,但是赵氏孤儿尚是婴儿,不堪一击,他的保护者也只剩了一个程婴。对程婴和孤儿来说,这是最艰难的时候。然而正如假孤儿的死是邪恶势力由强而弱的转折点一样,假孤儿的死也使得赵氏孤儿的生命不再受到威胁。而屠岸贾收程婴为门客、收孤儿为义子,又为程婴和孤儿提供了一个看似最危险实则最安全、最理想的栖身之地。因为正义的一方需要一定的条件抚育赵氏孤儿长大成人,需要时间来积蓄力量、等待机会。二十年后,赵氏孤儿长大成人,已“能文善武万人敌”,正义力量积蓄已久,准备已足,用鲜血和生命凝成的报仇誓愿,在程婴和魏绛的帮助下,由赵氏孤儿实现了。随着屠岸贾的被擒杀,邪恶势力终于受到惩罚,正义力量由逆境转入顺境,剧本在成功复仇之后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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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刊本《赵氏孤儿》

纪君祥在有限的篇幅里,描绘了两代人长达二十年的斗争历程,表现了广阔的社会生活,塑造了鲜明的人物形象。纪君祥是驾驭戏剧结构的巨匠。他从纵、横两方面精心安排,使《赵氏孤儿》成为一部出色的悲剧。清代戏曲理论家李渔在论述剧本的结构时说:“一本戏中,有无数人名,究竟俱属陪宾,原其初心,止为一人而设。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终,离合悲欢,中具无限情由、无穷关目,究竟俱属衍文,原其初心,又止为一事而设。此一人一事,即作传奇之主脑也。”[6]就《赵氏孤儿》来说,戏中的“一人”便是赵氏孤儿,“一事”就是复仇。这“一人一事”既是此剧的主脑,也是贯穿全剧的纵的线索。赵氏孤儿是剧本的中心人物。赵氏孤儿的命运始终是剧中矛盾斗争的核心。赵氏孤儿的存亡,关系着赵氏家族的存亡、兴灭。他是赵氏家族三百口被屠杀后仅剩的根苗,是复仇这一剧本主题的希望所在和最后承担者。关于这一点,剧作者通过多个剧中人之口反复强调。在第一折公主向程婴托孤时说:“你若是救出亲生子,便是俺赵家留得这条根。”“俺赵家三百口,都在这孩儿身上哩。”程婴说:“可怜见赵家三百余口,诛尽杀绝,止有一点点孩儿。”“若再翦除了这点萌芽,可不断送他灭门绝户?”在第二折中,程婴对公孙杵臼说:“赵氏一家,全靠着这小舍人,要他报仇哩。”第三折公孙杵臼唱道:“不争把孤儿又杀坏了,可着他三百口冤仇甚人来报。”剧作家一再渲染,意在说明赵氏孤儿的命运,关系着赵氏家族的命运,关系着赵家三百口的冤仇是否能报。所以从孤儿的父母将为赵氏家族报仇的希望寄托在孤儿身上那一刻起,孤儿就成了善与正义的象征,他的命运和为正义而斗争的人们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因此,赵氏孤儿的命运始终牵动着人们的心,也推动剧中矛盾冲突的发展。

围绕赵氏孤儿这一中心人物的中心事件是复仇。赵氏孤儿的出生、成长都是为了复仇这一使命。围绕孤儿而展开的“存赵”与“灭赵”、“救孤”与“灭孤”的斗争,其焦点也是复仇。屠岸贾千方百计地要找到赵氏孤儿、杀掉赵氏孤儿,是因为他将赵氏家族三百口诛尽杀绝,他怕赵氏孤儿“久以后成人长大,他不是我的仇人”,怕赵氏孤儿长大后报仇,屠岸贾务要斩草除根,杀了赵氏孤儿才放心。屠岸贾灭孤的手段是凶残的,他拘禁公主、宫门设卡、逼供拷打公孙杵臼,甚至下令杀掉全国婴儿。为了让赵氏孤儿为赵氏家族报仇,救孤、存赵成了义士们与邪恶势力斗争的目标。面对用杀戮手段灭孤的强大而残暴的敌人,他们不惜牺牲、前仆后继,以他们的斗争和牺牲推动救孤斗争的发展,迎接复仇时机的到来。公主托孤自缢是为复仇,韩厥放孤自刎是为了复仇,程婴为救孤和救全国婴儿而牺牲自己的儿子是为了复仇,公孙杵臼为存孤献出生命也是为了复仇,他们像“接力”一样一个一个地用鲜血和生命保护着赵氏孤儿,推动着这场复仇的斗争随着孤儿的长大而走向高潮。

全剧自始至终,这“一人一事”,即围绕赵氏孤儿的复仇这一纵的脉络是非常清晰的。剧本刻画了很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描绘了很多悲壮感人的事件,剧中的各个人物和各个事件,都始终围绕着复仇这一中心。

有了“一人一事”这样一个突出清晰的纵的脉络,纪君祥从横的方面安排了“无数人名”、“无穷关目”。他根据剧情的需要,巧妙地安排情节,使得可以在有限的篇幅内,集中刻画人物,充分地描绘斗争的横断面。纪君祥打破了元杂剧一本戏由一个剧中人主唱到底的一般体例,用正末分别扮演韩厥、公孙杵臼、赵氏孤儿三个人物。剧本按照斗争的需要,让每一个人的戏相对集中,把人物的思想感情充分地抒发出来,并以此来表现复仇进程中的不同的具体斗争场景。韩厥、公孙杵臼、赵氏孤儿不是贯穿剧本始终的人物,但他们的活动代表了复仇斗争的不同发展阶段。屠岸贾“灭孤”和“灭赵”的行为是有预谋的、主动的,义士们“救孤”和“存赵”的行为虽出于自觉但是被动的;“灭孤”在先,“救孤”在后。具体说来,公主产下赵氏孤儿后,先有屠岸贾惧怕孤儿报仇而要斩草除根的行为,后有程婴冒险到宫中用药箱夹带出孤儿的义举;先有屠岸贾命韩厥把守宫门,搜查出宫之人,“若有盗出赵氏孤儿者,全家处斩,九族不留”,后有韩厥牺牲性命放走程婴及赵氏孤儿;先有屠岸贾下令杀绝晋国婴儿,后有程婴与公孙杵臼商议救孤对策,一个献出亲生儿子,一个献出生命。正因为“救孤”行为在这样危难的境况下,才这般惊险,这样地扣人心弦。复仇是《赵氏孤儿》杂剧的中心事件,剧中的人和事都围绕着这个中心,但是复仇不是剧本的高潮,剧本的高潮是“搜孤救孤”。这个高潮是在第一折程婴和韩厥、第二折程婴和公孙杵臼与屠岸贾的斗智斗勇中完成的,剧本将“搜孤救孤”的过程分成几个片段,在一折里集中笔墨刻画人物,使得整个剧本情节紧凑,针线细密,人物形象鲜明生动。无论是公主托孤给程婴的场面,韩厥搜孤放孤自刎的场面,还是公孙杵臼忍受毒打存孤的场面,都是灭孤与救孤斗争中一幅幅精彩的场景。剧本将矛盾冲突的不同发展阶段凝缩到每一幅场景中,使人更清楚地看到冤仇一步步加深,戏剧矛盾一步步走向高潮,复仇的时刻一步步临近。纪君祥的《赵氏孤儿》正是沿着“一人一事”即戏的主脑从纵和横的两个方面精心地安排结构,使剧本既清晰地展示了长达二十年的复仇斗争脉络,又集中刻画了众多人物和不同矛盾冲突场面,使剧本在表现深度和广度上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

此剧结构的一个特色是程婴的角色安排。程婴在剧中没有由正末扮演,故没有唱词来抒发他的思想感情。但程婴是一个贯穿始终的人物。剧本的中心人物与其说是赵氏孤儿,毋宁说是程婴更准确。因为在整个事件中,赵氏孤儿尚是一个婴儿,只是一个象征,而程婴,接受公主托孤的是他,救孤出宫的是他,和公孙杵臼合议存孤的是他,二十年抚育孤儿长大的是他,助孤报仇的也是他。可以说,程婴才是将剧中各个人物、各个事件贯穿起来的一条纵线。剧本戏剧矛盾的发展、灭孤势力和救孤力量的转化,都是通过程婴来实现的。如果让视线追随程婴的活动,那么整个事件纵的脉络和搜孤救孤斗争的一幅幅画面,便生动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从某种意义上说,有了程婴这个人物贯穿始终,全剧结构才更加统一,更加严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