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衫泪》到《荐福碑》

第四节 从《青衫泪》到《荐福碑》

作为士大夫中的一员,马致远写有关读书人命运及心路历程的戏,特别得心应手。《江州司马青衫泪》和《半夜雷轰荐福碑》就是两部这样的作品。

《青衫泪》[6]有感于白居易的诗歌《琵琶行》而作。白居易夜色送客人,遇到善弹琵琶的歌妓,对她红颜已老,“门前冷落鞍马稀”,以至“老大嫁做商人妇”的命运无限同情,对“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的行为深为厌恶。所以衍生出白居易与妓女裴兴奴相爱,但白居易被皇帝贬为江州司马,只得忍痛与裴兴奴分手。裴兴奴的妈妈看中江西浮梁茶商刘一郎的钱财,逼裴兴奴嫁给刘一郎。在回浮梁的船上,裴兴奴悲悲切切地弹起琵琶,被送客的白居易听到,两人得以相见,团聚。

与《汉宫秋》一样,马致远在创作《青衫泪》时,并没有着力去强化故事情节,而将重点放在情感的抒发上。该剧是马致远汪洋恣肆的诗情付诸于戏剧创作实践的又一个生动事例。剧中表现裴兴奴依依不舍道:

有意送君行,无计留君住。怕的是君别后有梦无书,一尊酒尽青山暮。我揾翠袖,泪如珠。你带落日,践长途。情惨切,意踌躇,你则身去心休去。

然而,这时茶商刘一郎出现了,设计送一封假书信说白居易在江州病逝,裴兴奴听到这一噩耗,惊得目瞪口呆,伤心道:

我这两日上西楼盼望三十遍,空存得故人书,不见离人面。听的行雁来也我立尽吹箫院,闻得声马嘶也目断垂杨线。相公呵,你元来死了也么哥,你元来死了也么哥。从今后越思量越想的冤魂儿现。

这里强烈的悲痛,突出了人物个性。

与其他士子戏相同的是,《青衫泪》依旧走士子与妓女相爱,中间有商人或其他有钱人插足,然后历经磨难,原来相爱的人又重新团圆的模式。然而,与以往不同的是,马致远对饱学之士的认识又有进一步发展,这些士子并非像其他戏里写的那样是一尘不染的高洁雅士,他们本身也有毛病,喜爱在“狭邪家”游玩不说,还过分在诗文方面用心。所以唐宪宗一出场就对这种时弊进行了批判,“虽则我朝词赋重,偏嫌浮藻事虚文”,认为“文臣中多尚浮华,各以诗酒相胜,不肯尽心守职。中间白居易、刘禹锡、柳宗元等,尤以做诗做文,误却政事。若不加谴责,则士风日漓矣”。于是,将白居易贬为江州司马。而白居易受到这一处分后,按一般编剧路子,不是怨皇帝昏庸,就是认为有奸臣做乱,而剧中的白居易却认为理所应当,还做了一番自我批评。他说:“目今主上图治心切,不尚浮藻,将某左迁江州司马,刻日走马上任。”看来,马致远在元代这个被少数民族统治的王朝中,对汉族以往用以经世致用的一套理论完全幻灭,觉得汉族文人所学的诗词歌赋于国事无补,只可以用来吟风弄月。如果没有国破家亡的深刻教训,是不会对延续数千年的文化传统产生怀疑的。

虽然不为士子的遭遇叫屈,但对商人的印象依然如故。剧中的刘一郎是马致远大加挞伐的对象。由于中国历来重农抑商的观念影响,商人在文学作品中的形象大多不太光彩。《青衫泪》中的刘一郎以净角面目出现。贩茶自唐宋以来都是一项重要的商业活动,商人通过贩茶获利甚丰。所以,刘一郎一出场就说自己带着3000引细茶,来京发卖。3000引茶即使在今天来看也是相当大的数字。他一开口就对裴兴奴说:“小子久慕大名,拿着三千引茶,来与大姐焐脚。先送白银五十两,做见面礼。”而当裴母将兴奴许给他后,他又“奉白银五百两为聘礼”,出手阔绰。贪财的裴母一下子就答应这桩亲事。她还让刘一郎的随从伪造信件,谎报白居易的死讯,使裴兴奴无可奈何才跟了他。虽然马致远对文人和商人都不看好,但最终道德的天平还是倾向了文人的一边,商人刘一郎受到了更狠的批判。

在全剧的结构方面,马致远并没有顾及那么多,他把全部精力用在前三折故事的铺理与发展上,曲词优美,明白如话。但第四折如强弩之末,已无甚新意,只是前边故事的重复,亦可认为是此剧的一大败笔。

与《青衫泪》只注重情绪的宣泄,而不注重戏剧效果的营造这一情况相反,《荐福碑》是一出情节复杂又惊险的戏,故事的推进丝丝入扣,引人入胜。

《荐福碑》[7]的本事最早见于宋代释惠洪的笔记《冷斋夜话》:

范文正公镇鄱阳,有书生献诗甚工,文正礼之。书生自言:天下之至寒饿者,无在某右。时盛行欧阳率更书《荐福寺碑》墨本,直千钱,文正为具纸墨打千本,使售于京师。纸墨已具,一夕雷击碎其碑。故时人为之语曰:“有客打碑来荐福,无人骑鹤上扬州。”东坡作《穷措大》诗曰:“一夕雷轰荐福碑”。[8]

在宋人彭乘《续墨客挥犀》中也有类似的记载。可见,这一传说在宋元时颇为流行。不过,这一故事到了马致远手里加以改造发展,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成了知识分子在前往仕途的道路中,历经千难万险的生动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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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明杂剧》本《荐福碑》

在《荐福碑》中剧里的主角已变成张镐,欧阳询所写碑文变成颜真卿的碑本。《曲海总目提要》辨其本事云:“事有根据,但碑本欧阳询书,今作颜真卿。打碑本范仲淹事,今作寺僧。其张镐姓名,及触龙神以致雷击,又有张浩以姓名相同,冒认之官,且谋杀镐,俱空造出。宋公序即痒之字,亦是随意点入。”其实,马致远只是以这个故事为由头,通过张镐这一形象,展示知识分子穷困潦倒的窘态,以此来抒发自己心中的块垒。

从编剧技巧来看,马致远将其纯熟的写戏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全剧一开始就叙述张镐流落到潞州长子县张家庄以教书糊口,而庄主张浩恰巧与其名字音相同。而这同名的线索为以后张镐艰难的生命旅程埋下了伏笔。“巧合”是全剧情节推进所使用的一个重要手段。范仲淹到张镐教书的庄上拜访,带走了张镐的万言表策,并为他写了三封推荐信,让几个为官的朋友帮助他。可是收信的前两人碰巧拿到信或没有拿到信都死了,以至张镐感到非常沮丧,不敢再找第三个人,害怕再给别人带来什么厄运。与这条张镐到处求访的主线发展的同时,一条副线也在同时展开。张镐的万言长策得到皇帝赏识,于是命张镐去当吉阳县令。当报信人来到张家庄时,张镐已离开此地。张浩就冒名顶替前去赴任。路上遇张镐,于是张浩让前来接他的曳刺赵实去将张镐杀死,眼见一桩弥天的惨祸就要发生,然而赵实并没有泯灭人性,当他听张镐说了事情的因由,就做了个张镐被杀的假象回去交差。故事似乎可以转入平淡,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张浩觉得赵实知道内情,将来会使他的罪行败露,又心生一毒计,推说让曳刺去井边打水饮马,暗中想将他推进井里,没想到被曳刺反身挣脱,将张浩交给正好路过的扬州太守宋公序,押解张浩到京。

再说张镐被赵实放了一条生路后,来到荐福寺。寺里老僧见张镐身陷困境,决定为他提供几锭墨,一千张纸,让张镐将一通刻有颜真卿法书的碑帖拓下来,拿到京师,帮助他度过去京师赶考这一难关。眼看张镐的命运就要出现转机,没想到夜里风声大作,雷雨交加,雷把荐福碑给霹碎了,张镐一下子跌到命运的谷底,真是绝望了!所以,他发出这样的感慨:“要我这性命做什么,倒不如撞槐身死!”

马致远创作此剧,可以说是力透纸背,入木三分,因为他对张镐,可以说是感同身受,有着丰富的生活积累。如果说《青衫泪》写白居易狎妓,心向往之,透露出他心中的一种暗流。但从作者本人的描写来看,似乎自己也没多少这方面的生活经验,概念多于细节,理念大于生动,空洞无物。而《荐福碑》就不同了,尽管张镐所遇到的种种不幸,有剧作家加工斧凿的痕迹,但这是剧作家通过切身的生活体验,从生活中高度提炼后的结果,很有艺术上的感染力,使观众看了会为命途多舛的张镐洒上一掬同情之泪。剧中第一折曲词是带血的控诉:“这壁拦住贤路,那壁又拦住仕途。如今这越聪明越受聪明苦,越痴呆越享了痴呆福,越糊涂越有了湖涂富。则这有银的陶令不休官,无钱的子张学干禄。”清人梁廷楠在《曲话》中对这支曲子评价甚高:“此虽愤时嫉俗之言,然言之最为痛快,读至此不泣数行下者几希矣。”

张镐时运不济,激发了他无拘无束的万丈豪情,以至触怒神龙,使雷雨倾盆,名碑遭霹,而此时的张镐已无所畏惧,对龙神痛斥一番:“粉碎了阎浮世界,今年是九龙治水,少不得珠露成灾。将一统家丈三碑霹雳做了石头块,这的则好与妇女捶帛。把似你便呈头角欺负俺秀才,把似你便有爪牙近取那澹台,周处也曾除三害!我若得那魏征剑,我可也敢驱上斩龙台。”尽管落魄到了极点,依然不坠青云之志,马致远塑造张镐这个人物丰满,有血有肉,非常成功。

如果说《汉宫秋》以意境取胜,深得文人雅士激赏的话,那么《荐福碑》则以情节取胜,是一部雅俗共赏的戏。从反映社会生活的深度,人物塑造,戏剧冲突方面来看,《荐福碑》是可以与《汉宫秋》并驾齐驱的佳作。

通过马致远的剧作可见,他是一个感情丰富的戏剧诗人,将自己的主观情感倾注戏剧之中,剧作中许多人物,隐约有剧作家自己的影子。马致远的曲词造语不凡,清新俊逸,脍炙人口。朱权在《太和正音谱》“古今群英乐府格势”中认为,马致远“宜列群英之上”,并说,“马东篱之词,如朝阳鸣凤。其词典雅清丽,可与《灵光》[9]、《景福》而相颉颃。有振鬣长鸣,万马皆喑之意。又若神凤飞鸣于九霄,岂可与凡鸟共语?”评价有的地方过高,但从马致远的艺术成就来衡量,还是可以参考的。

[1]《元史百官志》至元二十二年,江淮行省辖区调整后改称江浙行省。因此马致远任江浙行省务官必在至元二十二年之后。

[2]《王国维戏曲论文集·宋元戏曲考》第85页,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年版。

[3]《元史·刑法志四》。

[4]《元史·董俊传》:“或告汉人殴伤国人,及太府监属卢甲盗前官布。帝怒,命杀以惩众。”

[5]张辂《太华希夷志》。

[6]《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第258页,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

[7]《南窗纪谈》。

[8]《笔记小说大观》第六辑。

[9]《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三)第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