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收煞:审美理想与模式
大团圆是中国古代戏剧的一种模式,这种模式发展到传奇阶段有“小收煞”、“大收煞”之说(所谓“小收煞”,是说传奇“上半部之末出,暂摄情形,略收锣鼓,名为小收煞”。所谓“大收煞”,“全本收场,名为大收煞。此折之难,在无包括之痕,而有团圆之趋”[40]),是对南戏、杂剧的发展。大团圆不仅是一种格局、结构,而且是一种思想模式。现象为一,而实际上存在两种结构——两种表、里融一的结构。所谓“大”,是说这种结构模式对中国戏剧所具有的普遍意义,适用率很高,没有像今人考虑用现代美学去规范划分,所以,喜剧如此,正剧如此,连悲剧亦不例外。这也正是今人关注、议论的焦点。
大都杂剧创作中的大团圆结构模式很典型,这是后人探讨大团圆现象时多以杂剧为例的原因所在。结尾是戏剧情节结构的主要要素之一,这是任何一部戏剧所不可缺少的,是因之后的果,是一种交待,如李渔所说:“如一部之内,要紧角色共有五人,其先东、西、南、北,各自分开,到此必须会合。”[41]所以,结尾是必然的,对有些剧来说甚至团圆也是必然的,这都不奇怪。问题在于,“会合之故,须要自然而然。水到渠成,非由车戽。最忌无因而至,突如其来,与勉强生情,拉成一处,令观者识其有心如此,与恕其无可奈何者,皆非此道中绝技,因有包括之痕也”[42]。元杂剧之让人议论之多者,除有些属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外,不少都有“车戽”之嫌,这也是杂剧结尾让人议论、团圆为“大”的主要原因。
大都杂剧团圆收煞的情况不外乎上面提到的《西厢记》、《拜月亭》、《金线池》、《青衫泪》、《竹坞听琴》等,男女相恋,虽受间阻,终得团圆。《荐福碑》类,书生落魄,饱经沧桑,一日时来运转,功成名就。这些作品虽然形成结构格局的一种模式,但“包括之痕”不明显。而《窦娥冤》、《潇湘夜雨》等剧的结尾,“团圆”有着更为主观、也更显人为的“包括之痕”。《窦娥冤》是一个悲剧,是一个“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的大悲剧,窦娥是一位被压迫的劳动妇女,三岁丧母,七岁做童养媳——父亲无钱还高利贷“羊羔儿息”。十七岁刚完婚,丈夫就死了,她与婆婆独守了三年空房,孤苦伶仃,无有帮助。就是这样一位已经十分不幸的窦娥,又遇上了流氓无赖张驴儿父子,企图夺人占产,并密谋毒死窦娥婆婆,张驴儿误毒了自己的父亲后,把窦娥推到了被告席上,而官府里的桃杌太守信奉的是“但来告状的,就是我衣食父母”,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将窦娥屈打成招,窦娥在指天斥地的控诉中,被斩首。这是窦娥的悲剧,是时代社会的悲剧。这样一出悲剧,它的结尾是窦娥鬼魂向已经做了肃政廉访使的父亲托梦、诉冤,终于得以平反昭雪。《潇湘夜雨》描写的是张翠鸾在随父亲赴任途中乘船遇险,翠鸾被渔夫崔文远所救,后与渔夫之侄崔通成婚。婚后,崔通上朝应举中状元,复娶试官女为妻,在外地作官。翠鸾寻夫,崔通不仅不认,反诬她是逃婢,发配沙门岛。途中与多年失散的父亲相遇,被解救。其父拿了崔通,正要斩首,崔文远赶到劝解,翠鸾仍与崔通和好,将试官女降为奴婢。翠鸾与崔通的关系,和上面提到的《西厢记》、《拜月亭》等男、女主人公之间的关系不同,是一种本质上的不同,这里,翠鸾与崔通的阻隔不是因了外界的客观原因,而是男主人公崔通的品质。与一个因发迹而欲置前妻于死地的负心者重修旧好,是难以让人理解的,但《潇湘夜雨》就是这样一种结局。兴许,这也就是封建社会张翠鸾比较现实、理想的选择。
如果仅仅从情节结构方面来认识杂剧的团圆收煞,无疑是简单化了,它的戏剧结构与思想结构在这里是统一的,显形化、外在的是团圆的戏剧结构,在这显形化、外在的戏剧结构背后存在着一条隐形的、内在的思想结构,这条思想结构积淀着厚重的传统文化观念和人们乐观的审美心理。这也正是王国维所分析认识到的:“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著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非是而欲厌阅者之心难矣!”“吾国之文学,以挟乐天的精神故,故往往说诗歌的正义,善人必令其终,而恶人必离其罚,此亦吾国戏曲小说之特质也。”[43]杂剧的这种思想模式与戏剧结构互相作用,强化了大团圆的结局,对当时和后世戏剧小说等结构产生了重要影响。这种团圆收煞,主要反映的是人们的一种心理欲求,补偿现实的缺憾。戏剧在民间其功能不是教化宣传,也不像到士夫文人手中后那么被严肃对待,中国民间戏剧就是一种游戏,游戏是截然有别于生活和现实的,中和、完美是必然。正因为它不是严肃的模仿现实,所以,也才正好藉此可以观照民间观众的接受态度和审美心理。杂剧是文人向民间的一种回归,所以杂剧的团圆收煞结尾反映的是与民间创作一样的心理愿望,具有同样的价值。封建时代,男女授受不亲,没有自由选择的可能和机会,主要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在宋代尤其严厉,而元代蒙古少数民族统治在汉族区域的确立,在客观上对封建礼教有冲击和破坏,男女有了更多接触见面的机会,自由选择而恋爱成为可能和新的时尚。所以,单单杂剧有那么多表现男女恋爱婚姻的作品出现,就是一种进步,就值得珍视。但毕竟对大多数青年男女来讲,还不是现实的,即使成为可能也会有许多新的障碍,正是基于这种现实,他们借戏剧表达出“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美好愿望,团圆美满成为许许多多青年男女的梦,也就成了杂剧规律性的一个结尾。《荐福碑》表现的同样是一介儒生落魄失意时对时来运转梦境的渴望,这也是有现实基础的,是由元代等级制度和文人一落千丈的社会地位决定的。
当然,在这许多的愿望和对梦的渴求中,《潇湘夜雨》可以说是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这个责任不在作者,而在社会,社会所给予妇女的地位让她没有选择的可能。相对来看,这些团圆收煞的剧中,《窦娥冤》的主观意识过于强烈,所以有比较明显的“包括之痕”,让窦娥的鬼魂出现,去诉冤,去昭雪,这样似乎才能死得瞑目。
杂剧的团圆收煞从古代争论到现代,这从一个方面说明其特征的鲜亮程度。就现代社会审美来看,团圆收煞的局限性显而易见,它不再以一种审美模式存在,但其历史上的审美价值、审美作用不可抹杀,它的存在有其历史的现实基础,而对历史上的这种审美模式,我们也应该更多地做些分析,而不仅仅是取舍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