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切雄丽:杂剧的审美风格
杂剧是一种舞台艺术,音乐歌唱在剧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折”是一种戏剧结构,也是一种音乐结构,杂剧一般为四折,或再加一个“楔子”,每一折为一个套曲,也就是一个宫调。宫调不同,其调性色彩不同,所形成的杂剧的风格特征也就不同。根据元人燕南芝庵《唱论》记载,共十七宫调,每一宫调都有自己的调性色彩,如仙吕宫唱清新绵邈,南吕宫唱感叹悲伤,中吕宫唱高下闪赚,黄钟宫唱富贵缠绵,正宫唱惆怅雄壮,道宫唱飘逸清幽,大石唱风流蕴藉,小石唱旖旎妩媚,双调唱健捷激袅,等等。
不同的宫调,旋律调性不同。音乐如此,作家创作风格亦如此。大都是政治、文化中心,也是杂剧创作演出中心,众多杂剧作家的艺术创作,形成了多样化的审美风格,关汉卿如“琼筵醉客”,王实甫如“花间美人”,马致远如“朝阳鸣凤”,杨显之如“琼台夜月”,纪君祥如“雪里梅花”,石子章如“蓬莱瑶草”[31]等等。无论朱权的概括是否准确,都可以看出大都杂剧多姿多彩的审美追求和审美风格。
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审美追求,进而形成不同的审美风格。一个作家有自己的创作风格,一个时代亦会在众多作家创作基础上形成一个总的审美倾向,即审美风格。而对元杂剧这种崭新的艺术形式而言,就不仅仅是审美风格问题,更是一种审美风尚,而风尚是包括形式品种在内的,在元代,杂剧成为新的流行时尚。这样一种时尚,它的审美风格是什么呢?这就是“劲切雄丽”。
“劲切雄丽”是明人王世贞在《曲藻序》里概括的。值得注意的是,王氏的这一概括是在比较的视野中得出的。比较的对象有二:一、南戏,二、诗词。前者是同类横向比较,后者是纵向历史比较。因为将杂剧置于历史与现实、同异类之间加以审视,所以其对杂剧风格的概括极其准确、有力。为便于理解王氏对这一结论的概括,这里试引其《曲藻序》全文:
曲者,词之变。自金、元入主中国,所用胡乐,嘈杂凄紧,缓急之间,词不能按,乃更为新声以媚之。而诸君如贯酸斋、马东篱、王实甫、关汉卿、张可久、乔梦符、郑德辉、宫大用、白仁甫辈,咸富有才情,兼喜声律,以故遂擅一代之长。所谓“宋词、元曲”,殆不虚也。但大江以北,渐染胡语,时时采入,而沈约四声遂阙其一。东南之士未尽顾曲之周郎,逢掖之间,又稀辨挝之王应。稍稍复变新体,号为“南曲”。高拭则成,遂掩前后。大抵北主劲切雄丽,南主清峭柔远,虽本才情,务谐俚俗。譬之同一师承,而顿、渐分教;俱为国臣,而文、武异科。今谈曲者往往合而举之,良可笑也。[32]
这里王氏在南北曲的比较中,还从历史的发展演变探讨了北曲及北曲风格的形成,“自金、元入主中国,所用胡乐,嘈杂凄紧,缓急之间,词不能按,乃更为新声以媚之”。除受当时少数民族影响外,幽、燕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这种由历史积淀而造成的地域传统是“劲切雄丽”形成的基础,而其社会、思想方面的原因则是由蒙古统治在中国的建立而确立的。王世贞还从音乐艺术、技术自身的构成比较了南北曲,“凡曲,北字多而调促,促处见筋;南字少而调缓,缓处见眼。北则辞情多而声情少,南则辞情少而声情多。北力在弦,南力在板。北宜和歌,南宜独奏。北气易粗,南气宜弱”[33]。这是从技术层面对南、北曲不同风格形成的细致的对比分析。
“劲切雄丽”与杂剧作家个人多样化的审美追求、审美风格并不有悖,两者的关系是辩证统一的。“劲切雄丽”是元杂剧总的审美风格,是区别于诗词、南戏的风格所在,是中国文学艺术史上审美风格发展新的一片景观,正是它的这一独特风格凸现了杂剧的地位和价值,它是以作家个人多样化的创作为基础的;杂剧作家个人的审美追求尽管多姿多彩,作品个性迥异,但时代的审美风格总趋向是共同的,这就是“劲切雄丽”。“劲切雄丽”在语言文字上的基础是本色,文人参与杂剧创作,也是对本色的认同与回归,而本色也是蒙古民族的天性。本色,可以从语言文字的角度概括杂剧的风格,然在本色的风格下,是有不同的“流别”的。如吴梅所论述:“至论文字,则止有本色一家,无所谓词藻缤纷纂组缜密也。”[34]在对王实甫的作品分析之后,吴梅进一步指出道:“是故知元人以本色见长,方可追论流别也。”他认为“当时擅此技者,以大都、东平及浙中最盛,其散处各行省者,又皆浮沉下僚不得志之士”[35]。“而江西嘌唱,尤能变易故常,别创南北合套之格”[36]。
“劲切雄丽”是元代杂剧总的审美风格,如果我们从杂剧在元代的发展这一角度作一内观,就会强烈地感受到,这种审美风格主要是通过以大都为中心的杂剧作家的创作体现的,因而“劲切雄丽”更是大都杂剧的审美风格。“劲切雄丽”风格的形成,从历史积淀、地域传统、民族融合与蒙古新政治、新文化统治的确立看,都与大都有着直接的关系,是大都杂剧创作追求和审美风格鲜明特征的强化与突显,后期以杭州为中心的杂剧创作,既受到这种风格的影响,又随时代、社会的发展变化一定程度地消解、改变这种风格。“劲切雄丽”不仅是音乐旋律的,不仅是语言文字的,更是思想感情的。正是共同的思想感情基础形成了大都杂剧“劲切雄丽”的审美风格。这个共同的思想感情基础就是因为“当时台省元臣、郡邑正官及雄要之职,尽其国人为之。中州人每每沉抑下僚,志不获展”。于是太医院尹关汉卿、江浙行省务官马致远及“其他屈在簿书,老于布素者”,“以其有用之才,而一寓乎声歌之末,以舒其怫郁感慨之怀,盖所谓不得其平而鸣焉者也”。关汉卿、马致远、王实甫等个人的经历、兴趣可能不同,他们创作时选材角度不同,但强烈的思想倾向和感情色彩却是无遮拦、共同的,他们剧作的批判思想、民主意识和对理想的追求反映了元代社会的某些特点,体现出了元代知识分子的价值取向和批判精神。“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铛铛一粒铜豌豆”的关汉卿的人格、作品风格毋庸多说,即便是王实甫在《西厢记》动人、浪漫、“花间美人”般的爱情故事中,所表现出的也是对封建礼教和婚姻制度的否定、批判和“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自主爱情理想的向往、肯定。《西厢记》语言风格“以研炼浓丽为能”,却也“不尽作绮语”。如第二本第三折〔搅筝琶〕[37]、第三本第二折〔满庭芳〕,吴梅认为“诸曲文字,亦非雅人吐属,顾亦令黠可喜”[38]。马致远的神仙道化剧飘逸洒脱,而他描写儒士题材的作品和《汉宫秋》则感情饱满,入世思想很浓。如《荐福碑》第一折〔寄生草幺篇〕所抒发的:“这壁拦住贤路,那壁又拦住仕途。如今这越聪明越受聪明苦,越痴呆越享了痴呆福,越糊突越有了糊突富。则这有银的陶令不休官,无钱的子张学干禄。”这三位作家是大都也可以说是元杂剧的代表人物,他们作品的个性风格不同,却对杂剧创作起着示范性的作用,这也是吴梅所谓的“三家鼎盛,矜式群英”[39]。是大都杂剧作家的不同创作、不同追求和不同个性特征,构筑了大都杂剧也是元杂剧“劲切雄丽”的审美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