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汉宫秋》的创作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明确提出元杂剧中有严格意义上的悲剧,《汉宫秋》就是其中之一。
《汉宫秋》全名《破幽梦孤燕汉宫秋》或《孤燕汉宫秋》。它取材于历史上的昭君和亲故事。正史记载昭君和亲故事的有《汉书·元帝纪》、《汉书·匈奴传》和《后汉书·南匈奴传》。历史上的王昭君原来是汉元帝时的宫女。当时匈奴王呼韩邪单于来汉朝求婚,王昭君因“入宫数载,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西汉元帝竟宁元年(前33)昭君出塞。入匈奴后,与呼韩邪单于生一子;呼韩邪单于死后,按当地风俗,复嫁呼韩邪单于大阏氏的儿子,又生二女。关于昭君自愿请行,已是后人在史书中的描绘,这一描写可能已受民间传说影响。因为昭君出塞的故事,在民间影响颇大,广泛流传,在距马致远创作《汉宫秋》这段一千多年的时间里,文人墨客为昭君出塞事写出大量文字,对马致远的创作影响很大。晋人葛洪《西京杂记》载:
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形,案图召幸之。宫人皆赂画工……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匈奴入朝,求美人为阏氏,于是上案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信于外国,故不复更人。乃案穷其事,画工皆弃市,籍其家资皆巨万。画工有杜陵毛延寿……安陵陈敞,新丰刘白、龚宽……同日弃市。
这一故事为马致远创作《汉宫秋》提供了基本的情节框架。其中内容已摆脱了正史的束缚,带有更多的民间色彩。
历代咏昭君出塞的诗词非常多。历代诗人从不同角度对这一事件抒发自己的感想。尽管也有赞成和亲的,但大多数诗人还是把这看成是一个悲剧。唐代诗人宋之问的《王昭君》将民族矛盾和奸臣作乱都提了出来:“非君惜鸾殿,非妾妒娥眉。薄命由骄房,无情是画师。”对昭君的悲剧命运充满同情,也对国力不振感到悲愤。马致远正处在一个被少数民族统治的时代。当游牧民族的铁蹄践踏了发达的农业文明,给人民造成了极大的灾难时,马致远很自然就会想起昭君和亲的故事,因为他看到大批汉族妇女被掠为奴,许多金室宫女用以充斥元宫,认为这是昭君悲剧的再现。因此他在剧中引用金代诗人元好问和王元节的诗句:“罗绮深宫二十年,更持桃李向谁妍。人生只合梁园死,金水河边好墓田。”并且按诗中描绘处理戏剧情节,“环佩魂归青冢月,琵琶声断黑河秋”。在国破家亡的时代,不以身事敌,保持民族气节,这是所有有着强烈民族意识的知识分子所希望的。在那种时代,马致远赋予昭君形象以新意,是非常有积极意义的。

明刊本《汉宫秋》
马致远在这部戏中,对汉元帝面对强敌的无奈和媚敌投降的大臣,都有深刻的描绘。并且从朝政腐败这一更深层面上揭露导致昭君悲剧产生的原因。对那个“为人雕心雁爪,做事欺大压小”的卖国奸臣毛延寿进行猛烈的抨击。对汉元帝贪图安逸,尚书令五鹿允宗和内常侍石显软弱无能,予以揭露批判。一个大国只能把国家命运系于一个弱女子身上,真是非常荒唐。所以汉元帝对面临强敌,无人敢应战的满朝文武进行激烈的指责:
〔牧羊关〕兴废从来有;干戈不肯休。可不食君禄命悬君口。太平时卖你宰相功劳,有事处把俺佳人递流。你们干请了皇家禄,着甚的分破帝王忧。那壁厢锁树的怕弯着手。这壁厢攀栏的怕颠破了头。
〔斗虾蟆〕……恁也丹墀里头,枉被金章紫绶,恁也朱门里头,都宠着歌衫舞袖。恐怕边关透漏,央及家人奔骤。似箭穿着雁口,没个人敢咳嗽。吾当僝僽,他也他也红妆年幼,无人搭救。昭君共你每有甚么杀父母冤仇?休休,少不的满朝中都做了毛延寿。我呵,空掌着文武三千队,中原四百州,只待要割鸿沟,徒恁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一个皇帝保不住心爱的妃子,满朝文武皆缩首不前,还不如一个女子那样大义凛然,马致远的满腔义愤,都宣泄在笔触之间,他对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统治者都进行了狠狠的鞭笞。
在全剧中,王昭君的形象可谓光彩照人。她本是一个农家少女,一是因为家贫,一是也不愿向毛延寿行贿,致使被毛延寿点破花容,打入冷宫,从一开始就显露出她那不屈的性格。但当国家遭遇危难之际,却能舍弃与汉元帝刚刚建立起的感情,自愿请行,“情愿和番,以息刀兵”。在灞桥与送行队伍分手之时,留下汉家衣衫,在汉朝与匈奴交界处举酒向南浇奠,然后投入江中,以身殉国。其从容赴死的凛然精神与满朝文武贪生怕死的种种丑态形成鲜明对比。她这种精神就连匈奴也为之震撼。作者之所以将昭君的命运做出与史实相悖的安排,试图通过一个红颜女子的壮举,来激发萎靡不振的民族精神。虽然由于统治腐败,屡屡遭受北方少数民族入侵,但一种不屈的抵抗精神仍然长存在人们的心中。昭君形象就是对这种精神的具体诠释。
《汉宫秋》以汉元帝梦中见到昭君逃回,孤雁惊破残梦为结尾,更具悲剧力量,以一只孤雁象征背井离乡的昭君,更凭添了几许凄凉。哀怨的叫声,“一声儿绕汉宫,一声儿寄渭城”,认为这声音“伤感似替昭君思汉主,哀怨似作薤露哭田横,凄怆似和半夜楚歌声,悲切似唱三叠阳关令”。这如泣如诉的唱词,使悲剧气氛更为浓郁。
马致远的《汉宫秋》文辞极为出色,在元剧作家中占有突出地位。王国维认为元剧文辞能达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2]的妙境。而“写景之工者”,当数《汉宫秋》中的第三折中的曲子:
〔梅花酒〕呀!俺向着这迥野凄凉,草已添黄,兔早迎霜,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着行装,车运着餱粮,打猎起围场。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收江南〕呀!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美人图今夜挂昭阳,我那里供养,便是我高烧银烛照红妆。
马致远非常善于用洗练的笔触来刻画人物的心境,情景交融,将汉元帝睹物思人、感慨万千的心态淋漓尽致表现出来。
《汉宫秋》的抒情性很强,细腻的心理刻画活跃于场面描绘之中。整套曲子构成人物心理发展的轨迹,可以说是一部心理独白式作品。所以,其清新雅致曲文受到历代文人的钟爱。臧晋叔在编《元曲选》时将其作为开卷之作。焦循的《剧说》称:“王昭君事,见《汉书》。《西京杂记》有诛画工事。元、明以来,作昭君杂剧者有四家,马东篱《汉宫秋》一剧,可称绝调,臧晋叔《元曲选》取为第一,良非虚美。”
在元代,昭君题材很受剧作家的关注,除马致远的《汉宫秋》外,还有其他剧作家写昭君戏,如关汉卿《汉元帝哭昭君》、吴昌龄《月夜走昭君》、张时起《昭君出塞》。但这些作品已佚,影响均不能超过马致远的《汉宫秋》。
后世戏剧家对昭君戏依然关注,明杂剧有陈与郊《昭君出塞》一折,传奇有佚名的《和戎记》。清人尤侗作有《吊琵琶》杂剧。一直到现代,京剧与地方戏均有此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