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艺术的综合演进
杂剧在元代的兴盛具有突发的鲜明特点,但这种兴盛与突发是以中华文化千余年来戏剧、戏剧因素的艺术积累为基础为契机的,不存在这种艺术积累,就不会有杂剧的爆发和兴盛。历史积累与现实社会的碰撞造就了“一代之文学”,但还应指出的是,元代新兴民族统治地位的确立、异质文化的植入及对杂剧的影响不等于杂剧形成“外来说”。
戏剧艺术的历史积累至于元杂剧的爆发走过了一条漫长的路,杂剧的成熟意味着戏剧诸因子综合机制的完成,代言、叙事、动作、歌唱、音乐、舞蹈等从分门别类的文学艺术“个体”,走向、融入叫做杂剧的“集体”,每种“个体”保持其独立的品格,但首先它是杂剧这个“集体”构成的一个分子。杂剧即中国戏剧组织特征核心的一点就是它的多元性,艺术的各个门类几乎都是构成它这个“集体”的一个方面,也几乎到了缺一不可的程度。与西方戏剧比较,中国戏剧的这一综合特征更其鲜明。西方戏剧主要指话剧,歌剧、舞剧、音乐剧等各行其是,犹如把中国戏剧按其门类分解分体。古希腊、罗马戏剧从出场人物到故事情节更为简单,作为一种综合艺术,其综合门类远较中国戏剧单纯,其综合的成熟度也一如宋元之前的中国戏剧舞台。

元代戏台石柱刻字残
中国戏剧组织特征的多元性与中国人的哲学思想、戏剧观念有关。中国哲学讲究“一”,但这个“一”不是单一,而是统一万物的“一”,是由道所生,万物归于“一”,“一”衍化万物,包括天、人,也是要合“一”的。这种哲学与思维使中国人重整体的综合、整体的把握,而不特别强调个体分科,中医理论与临床实践充分体现了这一点。多元的戏剧观早在戏剧成熟前已形成,比如汉代“百戏”,它是中国戏剧发生的一个重要阶段、一个重要内容,同时,“百戏”又是一个包罗万象、伎艺杂耍并存的综合体,统一于“百戏”名下,它是前戏剧期的戏剧。一般来看,任何事物都遵循着由简单至复杂、由少到多的发展过程,但为哲学思想及逻辑思维所决定,中国戏剧在一开始就谋求着一种多元与综合的机制,这种戏剧观早于并影响了戏剧的形成。宋“杂剧”概念同样是这种多元戏剧观的体现,不同的是宋杂剧正跨越着前戏剧与成熟戏剧的门槛,戏剧功能更为健全,彼此原有的距离、隔膜正被融入为戏剧的有机要素,成为不能割裂的组成。王国维通过对《武林旧事》所载280本官本杂剧段数的分析,认为“宋代戏剧,实综合种种之杂戏,而其戏曲亦综合种种之乐曲”[28]。
元杂剧作为戏剧的成熟体现于多元综合演进的完成。杂剧与中国戏剧这种超强综合特征也造成了戏剧源起的多种观点,众说纷纭,达十几种之多。从时间上看,宋元之前历朝都有。不同学者站在不同角度,都会发现某一艺术品类或文学样式与杂剧的联系端倪;也有学者用综合说作解释。与元杂剧有直接蜕变关系的是金院本。胡紫遹说:“乐音与政通,而伎剧亦随时尚而变。近代教坊院本之外,再变而为杂剧。”[29]胡氏为元初人,故言前朝曰“近代”。元末陶宗仪也认为:“金有院本、杂剧、诸宫调。院本、杂剧其实一也;国朝院本、杂剧始厘而二之。”[30]将杂剧与院本的关系表述得非常清楚,并且,金院本“院本名目”有690种之多,可见金时院本的发达,但其剧本无一存在,故院本、杂剧如何由“其实一也”至“厘而二之”的,已无从比较。院本似乎还不是一种成熟的戏剧,而元杂剧已确确实实是“真正之戏曲”,所以,由院本向杂剧的综合与演进过程是极其重要的。
在金代的表演艺术中,与院本杂剧并举的、陶宗仪讲到的还有诸宫调,作为一种长篇讲唱文艺形式,诸宫调在叙事、音乐上对元杂剧形成的影响非常明显,所以钟嗣成在《录鬼簿》把《西厢记诸宫调》的作者、金人董解元视为杂剧的“创始”之人,列于元杂剧众名公“诸首”。《西厢记诸宫调》有完整的存本,将其与王实甫的杂剧本《西厢记》作一比勘,两者的血缘关系一目了然,有人甚至对《西厢记诸宫调》的评价更高,诸宫调在元杂剧完善过程中发挥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
前人对元杂剧形成的看法,有的着眼于表演形式的更替,有的侧重于音韵、音律的变迁,有的兼及内容与形式,即使着眼的同为表演形式,亦见仁见智各不相同,这也从一个方面反映了元杂剧综合之广。百戏、宋杂剧都是覆盖面较广的伎艺艺术,包罗万象,但其内部彼此独立,各行其是;宋杂剧出现了向戏剧过渡的主导倾向,已接近于成熟,但其“杂”的特点也是明显的,所以人们对宋杂剧还难有一个比较全面的认识。元杂剧中各艺术要素歌舞音乐、抒情叙事代言都不再具有独立品格,不再游离于戏剧之外,而成为戏剧整体有机的构件。南戏与元杂剧发生的时间地域不同,音乐结构体制不同,但综合的项目是类同的。早期南戏的过渡形态、综合演进的过程比较清楚,《张协状元》是其最好的个例,诸宫调连篇累牍的讲唱,丑角表演剧情内剧情外任意的出入,等等,在呈示早期南戏不成熟的同时,也让今天的学者看到了南戏由村坊小曲向成熟戏剧的综合演进过程。元杂剧似乎没有这么一个阶段,勃然而起,忽如一夜春风,带来了中国戏剧的第一个高潮期,那么多的剧本,整齐划一,没有留下如《张协状元》那样过渡时融而未化的痕迹。《元曲选》是经过明人加工润色的,但《元刊杂剧三十种》是地道元人“的本”、“足本”,也看不出其进化的过程。
元杂剧综合进化的动态过程已难寻觅,但元剧剧本存在本身就是活的“化石”,通过对剧本的解剖,可以看到元剧哪些是“取诸旧有”,哪些是自己的创造,它的进步也正表现于在“取诸旧有”同时的创造、综合。这方面,王国维的研究比较科学,他从形式与材质,即乐曲与内容两方面入手,加以考释。这两方面,也是元杂剧之成为“真正之戏曲”的根本。王国维对335种杂剧曲牌进行研究,其中“其曲为前此所有者”几近其半。进一步分析,出于大曲者11支,出于唐宋词者75支,出于诸宫调各曲者28支,这些出于古曲者合计占到全数的三分之一;另外,〔六国朝〕、〔憨郭郎〕、〔叫声〕、〔快活三〕、〔鲍老儿〕、〔四边静〕、〔乔捉蛇〕、〔拨不断〕、〔太平令〕等10支曲,“虽不见于现存宋词中,然可证其为宋代旧曲,或为宋时习用之语,则其有所本,盖无可疑”,“可确知其非创造者”[31]。王氏并由此推断,其他200多种曲牌中,其为宋金旧曲者,当复不鲜。曲牌如此,“诸曲配置之法”,亦为“旧有”基础上的综合、演进。王氏以《陈抟高卧》第一、四折,《看钱奴》第二折,《张千替杀妻》第二折为例,两曲迎互循环,出自宋代缠达,认为“可知元剧之构造,实多取诸旧有之形式也”。
在内容方面,王氏比较了元杂剧与宋杂剧、金院本、南戏、大曲等关系,认定其与古剧名相同,或出于古剧者,共32种,“且古剧之目,存亡恐亦相半,则其相同者,想尚不止于此也”[32]。
在此基础上,王氏认为元杂剧之视“前代戏曲之进步,约而言之,则有二焉”,其一曰“乐曲上之进步”,元杂剧“取诸旧有之形式”之处颇多,但这些“旧有之形式”的局限也非常明显,比如大曲,遍数虽多,“然通前后为一曲,其次序不容颠倒,而字句不容增减,格律至严”;诸宫调不拘于一曲,凡在同一宫调中之曲,皆可用之,然虽有联至十余曲者,“大抵用二三曲而止”。元杂剧与大曲、诸宫调不同,其进步性表现在“每剧皆用四折,每折易一宫调,每调中之曲,必在十曲以上;其视大曲为自由,而较诸宫调为雄肆”。其二曰“由叙事体而变为代言体”,宋人大曲,就其现存之《薄媚》、《水调歌头》、《采莲》等观之,均为叙事体;金朝诸宫调虽有代言之处,但总的来看属于一种叙事文学,而“独元杂剧于科白中叙事,而曲文全为代言”,此为“戏曲上之一大进步也”。王氏认为:“此二者之进步,一属形式,一属材质,二者皆备,而后我中国之真戏曲出焉。”[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