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跃的大都杂剧作家与剧作刊印
上述有作品传世的剧作家仅是大都作家群中的一部分,还有很多未留下作品,或留下部分篇章与残曲的剧作家。正是他们的共同努力,才使整个大都的戏剧舞台瑰丽多彩,绚烂多姿。
我们不妨把《录鬼簿》中有关大都作家的文字排列如下:
庾吉甫,大都人,中书省掾,除员外郎,中山府判。
纪天祥,大都人。与李寿卿、郑廷玉同时。
红字李二,京兆人。教坊刘耍和婿。
花李郎,刘耍和婿。
梁进之,大都人。警巡院判,除县尹,又除大兴府判,次除知和州。与汉卿世交。
赵明道,大都人。
李子中,大都人。知事除县尹。
李宽甫,大都人。刑部令吏,除庐州合肥县尹。
费君祥,大都人,唐臣父。与汉卿交。有《爱女论》行于世。
李时中,大都人。中书省掾,除工部主事。
上述10位剧作家,加上关汉卿、马致远等梨园大家,可以想见元代前期大都戏剧创作兴旺繁荣。如果再加上各地“冲州撞府”的艺人带来演出的剧目,大都一时成为歌舞繁华之地。在这些作家中有官员,有艺人,可以说来自各个层面。从剧作家的构成来看,杂剧受到人们广泛的关注与喜爱是显而易见的。费君祥与费唐臣是父子作家,尽管在剧坛上老子驰骋多年,并且与“梨园”关汉卿有交情,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儿子唐臣成就更大,在整个元剧作家中,排名都位于前列。
另外,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作家花李郎和红字李二都是刘耍和的女婿。而刘耍和也是金元演艺界顶顶有名的人物。他是演出金院本的著名演员,后任色长,掌管演出机构教坊。陶宗仪《南村辍耕录》院本名目条:“教坊色长魏、武、刘三人鼎新编辑。魏长于念诵,武长于筋斗,刘长于科泛,至今乐人皆宗之。”有了这位伶界前辈领军,有红字李二、花李郎助阵,编和演结合在一起,使商业性演出在运作上更为顺畅。
如此众多的元代前期大都剧作家,也印证了元末明初的贾仲明歌颂元代前期人物荟萃,演出鼎盛的情况。贾仲明在为《录鬼簿》续写的吊词中反复讲:“元贞年里,升平乐章歌汝曹。”“唐虞之世庆元贞……见传奇,举世行”。贾仲明所描述的元贞、大德时代,正是这些大都杂剧作家创作最为兴盛的时期。由于杂剧演出已经在大都成为一项新兴的文化产业,文化人的杂剧创作已不仅限于吟风弄月,自我欣赏。他们面对的是需求巨大、要求各异的剧本市场。而剧本则是与传统的诗、词、歌、赋所不同的文学样式,既要有优美的文词,又要有曲折的情节,还要适合市民观众的口味,所以,做一个这样的剧作家,并不容易。因此,就要有一个组织供剧作家活动,相互切磋,联系作品的产销。如以关汉卿、白朴、杨显之、赵公辅、岳伯川、赵子祥等为成员的“玉京书会”就非常有名。贾仲明为赵子祥写吊词说:“一时人物出元贞,击壤讴歌贺太平。传奇乐府时新令,锦排场场起玉京。”由此可见,书会有些像后世的剧作家协会,在创作方面有杰出成就者,就成了当然的领袖。所以,人们对关汉卿的评价就是“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
在大都,剧作家的组织不止“玉京书会”一个,以马致远为首的“元贞书会”,在元代前期杂剧创作中更为活跃。并且,书会作家创作作品的形式也是多样的。马致远、李时中、花李郎和红字李二根据元剧“四折一楔子”这一体制的特点,每人写一折,合作编写了《邯郸道省悟黄粱梦》一剧。在艺人作家中,花李郎擅长写三国戏,红字李二则多写水浒戏。贾仲明挽红字李二的〔凌波仙〕词说:“梁山泊壮士《病杨树》、《板达儿》掐搜黑旋风。打虎的英俊天生勇,《窄袖儿》猛武松,是京兆红字李二文风。”所以,有人评价道:“从留存剧目看,红字李二还是一个仅次于高文秀的写水浒戏的杂剧作家……其中《窄袖儿武松》、《板踏儿黑旋风》还可能保留了不见于今传武松、李逵故事情节。”[14]
《黄粱梦》一剧出自四人之手,是集体创作。作者分配如下,第一折马致远,第二折李时中,第三折花李郎,第四折红字李二。合作创作剧本《黄粱梦》并非孤例。孔文卿与杨驹儿合作过《东窗事犯》。杨显之所以被人称为“杨补丁”,那就是他在加工修改剧本方面有独到之处。《黄粱梦》一剧以集体创作形式出现,于中国知识分子来讲有重要意义,说明苦读书不光可用于求官致仕,还可以服务于社会,而戏剧在创作上又要求作者不能沉溺于孤芳自赏之中,要学会协调戏剧各部门的技巧,才能使自己的精神产品具有商业价值。
据考,《黄粱梦》剧情“出自《列仙传》,而《列仙传》又似源出于唐沈既济的《枕中记》(《太平广记》卷八二引)。但《枕中记》的度人者是吕翁(非吕岩),被度者是卢生,《列仙传》的度人者是钟离权,被度者是吕岩,梦中经历亦不全同”[15]。故事讲的是吕岩在赴考路上,钟离权要度化他,但吕岩说,自己要求取功名。于是钟离权决定让他遍历酒色财气而悟道。于是,吕岩在小店中等煮黄米饭的过程中睡着了,做起梦来:吕岩高中之后,娶了高太尉的女儿,做了兵马大元帅。上阵之前,岳父备酒为他饯行,但因吕岩喝酒吐血,于是戒了酒。吕岩战后回家,发现妻子与人私通,怒而杀妻,被老院公制止。恰在这时,上司发现他受敌人贿赂,卖阵回家,将他抓了起来,充军沙门岛。在风雪中遇到一草庵,想要点儿东西给自己一双儿女吃,庵主老婆婆说,自己有个儿子回来,脾气不好,让他注意。吕岩说,自己戒了气,不会与人发生冲突,没想老婆婆的儿子回来后,就将吕岩的一双儿女扔到山涧中摔死了。吕岩惊醒一看,还在原来客店中,黄粱饭还未熟,此时十八年已经过去了。钟离权对他讲,吕梦中遍历酒色财气都是钟所幻化,说明人生如梦的道理,吕岩因此而悟道成仙。
《黄粱梦》使人们看到当年杂剧创作更多的商业性因素,书会文人间的合作主要是为了更有演出号召力,由“战文场曲状元”的马致远领衔,可以说是一个商业上的“卖点”。浦江清认为,“神仙道化”戏主要用以娱乐与庆贺。他说:“元剧中神仙戏极多。这现象是不是因为乱世而多消极思想,或者元代道教极盛,用以宣教?按诸实际,杂剧多半演于勾栏,或应官府良家的召唤,所谓‘戾家把戏’者,思想,宣传,都谈不到,目的还是娱乐及庆贺。元人神仙道化戏本,都可用来祝寿的。”[16]尽管这些戏有的地方又哭又闹,又杀又打,但其最终目的是脱离凡尘,走上长生之路,前边不过是摆脱世俗困扰的铺垫,不会影响此类戏的庆寿功能。
《黄粱梦》这部杂剧,和其他“神仙道化”戏一样,经常可以用“反躬其问”式的叙述,其实它是元代知识分子对自己生命中的价值取向提出的疑问,涉及人生的终极目标,具有很强的思辩性。剧作家用戏剧手段,把一些哲学问题生动形象地反映出来。如押送吕岩的解差半道放了他,让他自寻出路,可是在风雪之中他左转右转,却迷了路,于是钟离权幻化的樵夫为他指路,并说明山中种种美妙之处,让他不要再错下去了。而吕岩在此之前,已经对世俗生活有所省悟,对自己的行为开始自省,他说:“吕岩也,你怎么做读书人来?颜子也曾一箪食,一瓢饮,居于陋巷。量得几贯钱,值得什么?”所以,当樵夫指路,他便奔向那种仙境:
白云不扫,苍松自老。青山围绕,淡烟笼罩。黄精自饱,灵丹自烧。崎岖峪道,凹答岩壑。门无绰楔,洞无锁钥。香焚石桌,笛吹古调。云黯黯,水迢迢,风凛凛,雪飘飘。柴门静,竹篱牢。过了那峻岭尖峰,曲涧寒泉,长林茂草,便望见那幽雅仙庄。
但要通向这理想境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吕岩在去寻找“幽雅仙庄”的途中遇到一独木桥,桥下是一条深涧。每次吕岩只能带一个孩子过去,而另一个只能留在桥的一边等着。带儿子,女儿闹,带女儿,儿子又怕被野兽吃掉,真是左右为难,其实人生又未尝不是如此。剧作家在这里以极为巧妙的比喻,把人在尘世中的艰难状况表现出来。
由于这些艺人作家水平也很高,四折看起来不分伯仲,甚至后两折似乎给人的感觉更为流畅一些。由此可见,大都杂剧创作繁荣与作家之间竞争激烈,带动了整个创作水平提高,使之都有相当高度。
繁荣的创作使剧本刻印业异常兴旺。在现存留下来的《元刊杂剧三十种》里,就有数种明确指出是在大都刊印的。这些本子计有:关汉卿的《大都新编关张西蜀梦》、郑廷玉的《大都新编楚昭王疏者下船》、张国宾的《大都新编关目公孙汗衫记》和孔文卿的《大都新刊关目的本东窗事犯》。在这四位作家当中,关汉卿和张国宾是大都人,郑廷玉是彰德(今河南安阳)人,孔文卿是平阳(今山西临汾)人。说明大都刊印剧本并不限于本地作家,坊间刻书多为追求商业利润,这说明来自杂剧兴盛的彰德和平阳的郑廷玉与孔文卿活动范围并不仅限于自己故乡,也可以长期在大都生活。他们撰写的剧本或被“冲州撞府”的班社带到大都;或者他们的剧本,就是为大都的艺人量身订做,这都有可能。
然而,元刊本简陋是尽人皆知的事实。每个剧本只有简单的科白,并且还有大量的错讹字词,这从另一方面说明大都戏剧活动的昌盛。理由有二:一是元刊本中宾白很少,大都是书坊刊印时,将其删去。宾白是交待故事、推进戏剧情节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没有宾白,很多地方读起来会让人摸不着头脑。这可能是书坊老板认为,宾白人人能懂,远不像曲词文雅深奥,再加上宾白还有演员发挥的地方,所以印上去意义不大。仅印上曲词作为看戏指南,回家亦可细细把玩,甚至学唱。另外还可压低印刷、销售成本。这就像后世的唱腔与唱词精选一样。所以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认为:“至《元刊杂剧三十种》,则有曲无白者诚多;然其与《元曲选》复出者,字句亦略相同,而有曲白相生之妙,恐坊间刊刻时,删去其白,如今日坊刊脚本然。盖白则人人皆知,而曲则听者不能尽解。此种刊本,当为供观剧者之便故也。”[17]从商业角度讲,不是为大家所熟知并喜爱的东西,书坊是不会刊印的。大都刊本的出现,说明演剧市场的庞大,带动了剧本刊印业的发展。
其二,由于演剧是一种商业性活动,对剧本需求是大量的,对剧本的质量要求也是相当高的。因为既然进入市场,就要面临市场竞争。戏班在节庆或庙会就经常会遇到“对棚”情况,即演对台戏。在杂剧《蓝采和》第二折中,许坚唱道:“若逢对棚,怎生来妆点的排场盛。倚仗着粉鼻凹五七并,依着这书会礼恩官求些好本令。”
这说明书会才人写的本子是多么重要,所以戏班花钱得来的本子不会轻易泄露出来。坊间所刻本子错讹之多,令人咋舌,说明剧本来路不正。另外,宾白是演出关键,诙谐谈笑的演出才有可能吸引观众。胡祗遹在《紫山大全集》中讲:“优伶,贱艺也,谈谐一不中节,阖座皆为之抚掌而嗤笑之,屡不中,则不往观焉。”宾白中的内容如同说相声的包袱,先抖露出来,演起来就不会达到预期的效果。从元刊本的形态来看,说明在激烈的演出市场中,对剧本的保密已有一套完整的机制。这同样说明大都演剧市场的繁荣。
[1]吴隆《王元鼎字说》。
[2]邓绍基主编《元代文学史》第195页。
[3]《通制条格》卷四《户令·嫁娶》。《元典章》卷十八《户部四·婚礼·嫁娶》。
[4]《元人杂剧概说》第61页,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年版。
[5]《居家必用事类全集》庚集《饮食类》。
[6]见《元曲家考略》。
[7]《元人杂剧钩沉》。
[8]李春祥《元杂剧史稿》第202页、225页。
[9]《宋元戏曲史》附录《元戏曲家小传》,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年版。
[10]《农书·百谷谱集之一·荞麦》。
[11]《农书·百谷谱集之一·荞麦》。
[12]《农书·百谷谱集之一·荞麦》。
[13]胡祗遹《紫山大全集》。
[14]李春祥《元杂剧史稿》第225页。
[15]邵曾祺《元明北杂剧总目考略》第101页。
[16]《浦江清文录》第11页。
[17]《王国维戏曲论文集》第82页,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