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朱熹诗碑
我行二千里,访子南山阴。不忧天风寒,况惮湘水深。
辞家仲秋旦,税驾九月初。问此为何时,严冬岁云徂。
劳君步玉趾,送我登南山。南山高不极,雪深路漫漫。
泥行复几程,今夕宿槠洲。明当分背去,惆怅不得留。
诵君赠我诗,三叹增绸缪。厚意不敢忘,为君商声讴。
昔我抱冰炭,从君识乾坤。始知太极蕴,要眇难名论。
谓有宁有迹,谓无复何存。惟应酬酢处,特达见本根。
万化自此流,千圣同兹源。旷然远莫御,惕若初不烦。
云何学力微,未胜物欲昏。涓涓始欲达,已被黄流吞。
岂知一寸胶,救此千丈浑。勉哉共无斁,此语期相敦。
乾道三年九月八日诗奉酬敬夫赠言并以为别。
新安朱熹书
钤印:晦翁 朱熹之印
(长沙蒋畴摹石,钤印:耕石氏勒)(括号内的内容新刻碑文不存)
跋:朱子赠张南轩先生诗二首,载在《朱子年谱》。此卷墨迹余得之粤中,曾属乐生炳元以端石摹刻之。兹来湘水,重钩勒石,置之岳麓书院,当与北海遗碑并传不朽。光绪癸巳九月吴大澂识。
简析
碑在御书楼南廊墙壁。南宋乾道三年(1167)朱熹撰书,清光绪癸巳(1893)湖南巡抚吴大澂据自家藏本刊立,长沙蒋畴镌刻。碑为青石,共四块,纵157厘米,横43厘米。镌刻朱熹手书诗两首,共224字,另有吴大澂篆书题跋72字。
今御书楼游廊墙壁所嵌之朱熹诗碑,其中第三块为原碑,基本保存完整。第一、二、四块乃20世纪80年代据拓片复制而成。此三块复制碑刻的原刻保存在中国书院博物馆,皆残损严重。
南宋乾道三年(1167)八月初,朱熹自福建来湖南,历时一个多月,于九月八日到访岳麓书院,与张栻讲学近两月。朱熹来长沙岳麓书院,是受其养父刘子羽之子刘珙、张栻和张孝祥的邀请。乾道二年(1166)湖南安抚使刘珙修复岳麓书院,即刻延请他父亲刘子羽的老上司张浚的儿子张栻担任书院山长(张栻以其老师胡宏没能担任岳麓书院山长为由推辞,以主持教事代行山长职)。同年,刘珙邀请朱熹来书院讲学。朱熹因“湖南之行,劝止者多”,且天气炎热,延迟了出行。次年六月,刘珙应召入朝,写信嘱托继任张孝祥再次邀请朱熹来书院讲学。张孝祥在刘珙和张栻的嘱托下,给朱熹写了封谦卑仰慕的书信,“某敬服名义,愿识面之日甚久,非敢为世俗不情语也。得刘丈(刘珙)书,又见与钦夫(张栻)书,知且为衡岳之游,傥遂获奉从容,何喜如之!不胜朝夕之望”。遂有朱熹此次之行。
朱熹在岳麓书院与张栻举行会讲,开书院历史上不同学派登坛讲学先河。这次会讲被后人称为“朱张会讲”,首次向世人展示了书院教育的开放与包容。张栻与朱熹的讨论极其热烈,朱张二人住在讲堂南侧的百泉轩中,连续讨论“中庸”等问题三天三夜,学术讨论如此热烈,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前辈思想家们对文化的热爱与崇敬。当时慕名前来听讲座的人特别多,有坐轿来的,有骑马来的,有走路来的,马匹因一路狂奔而口渴,把书院大门前饮马池的水都喝干了,史书记载是“饮马池水立涸”,可见会讲之盛况。
朱熹在岳麓、城南书院待了近两个月,与张栻讨论“太极”“中和”“仁说”“工夫论”等重要学说,两人还一起讨论了张栻父亲张浚“行状”撰写。从朱熹和张栻的送别诗来看,他们讨论的主要问题是“千圣同源”的“太极”论和“酬酢处”的工夫论。
“太极”是儒道两家一个最核心的哲学问题,它涉及宇宙及大自然生成、发展的规律与秩序。“太极”较早出现在《庄子》《周易·系辞》等文献著作中,庄子以“太极”指称宇宙的混沌原始状态,与宇宙六极相对。《周易》中的“太极”,有宇宙化育万物的含义。周敦颐的《太极图说》进一步深化了太极的宇宙本源性内涵,把孔孟儒学从生活常识之理上升到哲理思辨之理,使得太极概念成为理学的一个核心概念,极大地丰富了传统儒家的理论基础,为宋明儒家应对释道两家的挑战提供了强大的思想武器。周敦颐因此被尊称为理学开山鼻祖。
周敦颐的“太极论”是在朱熹、张栻等人的推崇下才开始被后来学者所广泛接受的。朱熹对太极的关注可以从他对周敦颐著作的重视程度看出来:在来长沙的头一年,朱熹编订了周敦颐《通书》,印刻于长沙,此即长沙本《通书》。他来长沙是想和张栻重点讨论“太极”这个问题的,所以当张栻在离别赠诗中提到“超然会太极,眼底无全牛”时,朱熹深有感触地回答“始知太极蕴,要眇难名论”。
关于第二点“工夫论”,这涉及宋代理学家们的一个心性修养的重要问题,在体察到“太极”的宇宙秩序及其外在客观存在之后,我们人类社会和个人自身应该遵循怎样的秩序而生活,客观存在的宇宙秩序是可以运用于人类自身的吗?换句话说,宇宙秩序能在人间秩序中复制吗?这个问题就要运用理学的“工夫论”,理学家们认为可以通过“工夫论”的养成,达到宇宙秩序与人间秩序的统一,以及宇宙秩序与个体自身心性的统一。以张栻为代表的湖湘学派主张“察识论”,“毫厘有弗察,体用岂周流”,这样就可以完成自身与社会、宇宙的统一。朱熹接受张栻的观点,指出“惟应酬酢处,特达见本根”。他认为张栻的话语就如“一寸胶”之嘉言,把他从“千丈浑”中救了出来。不过朱熹对张栻的观点还是有所保留,他回去之后,又开始思考人在“未发”状态应该坚持些什么,由此提出了“中和新说”。正是这种有所保留的接受与怀疑,展示了书院会讲的自由之风与学术精神,朱熹也因此成就了其宋代理学集大成者的学术声望。
十一月六日,朱熹结束了岳麓、城南两个书院近两个月的学术会讲,开始与张栻同游南岳。在游南岳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去湖南宁乡龙塘祭拜张栻的父亲张浚。早在隆兴二年(1164),当张栻扶柩经过江西豫章时,朱熹就从福建哭祭而来,与张栻同船三日,讨论胡宏所撰《知言》等问题。由此也可见张栻与朱熹的情谊之深。是月十三日抵南岳方广寺,此前朱熹、张栻于宁乡巷子口镇官山庄重祭拜了张栻父亲张浚,其后登祝融峰,遍观南岳胜迹。十一月二十三日,二人在株洲告别,张栻作《送元晦尊兄》诗赠朱熹。朱熹以此二诗作答。
碑的刊刻过程及刻碑用意见吴大澂题跋。此跋作于清光绪癸巳年(1893),他希望此碑能与书院园林中的唐代李邕《麓山寺碑》并传不朽,从其文化价值上来说,此碑确实做到了。
原碑诗文落款的时间有误,“乾道三年九月八日”当为朱熹初到潭州(长沙)的日期,而非张朱离别时间。考朱熹和张栻年谱,当知二人在株洲分别时,应为乾道三年(1167)十一月二十三日。
“朱张会讲”作为书院不同学术派别或观点的人同台讲学方式的代表,在书院教育史上影响深远。八年之后,南宋淳熙二年(1175)六月,吕祖谦为了调和朱熹“理学”和陆九渊“心学”之间的理论分歧,邀请二人在江西鹅湖寺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辩论会讲,这就是著名的“鹅湖之会”。因为会讲双方的观点完全不一致,争论非常激烈,最后甚至闹得不欢而散。但是,观点的不同,并没有让大家成为论敌,辩论双方都未存芥蒂之心,始终保持交流的畅通,特别是事过之后,双方对于自己当时所持的态度都感到愧疚,体现出一种大家风度。“鹅湖之会”六年之后的1181年,朱熹在白鹿洞书院又邀请陆九渊来讲学。可见,这种会讲制度所体现的自由精神和包容态度是多么难能可贵。这几次会讲,成为书院会讲的典范,受到后人的推许和效仿,而岳麓书院的朱张会讲,实创制之始。
吴大澂(1835—1902),初名大淳,字止敬,晚号愙斋,江苏吴县(今江苏苏州)人。晚清民族英雄,在中俄边界领土勘定上为维护中国领土完整做出了巨大贡献。光绪十八年(1892)吴大澂任湖南巡抚,在此任上,为书院发展做了几件大事。他曾将家藏古董捐给岳麓书院,宣统年间,书院特将日新斋辟为吴氏古董陈列室,取名“十彝器堂”;光绪十九年(1893),吴大澂为徐棻山长上京重赴鹿鸣宴奏请朝廷;光绪二十年(1894),聘原内阁学士、国子监祭酒王先谦接替徐棻任山长。同年入书院考察生徒学习情况,手书《书示岳麓书院肄业诸生》帖(该帖藏于上海图书馆),表达了他对书院文教责任和人才培养的期望。
朱熹诗碑20世纪80年代旧拓,岳麓书院藏。
岳麓来脉宪禁开凿勒石告示碑 拓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