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州重修岳麓书院记
[宋]张栻
潭州岳麓书院,开宝九年知州事朱洞之所作也。后四十有五年,李允则来,为请于朝,因得赐书藏焉。是时,山长周式以行义著,祥符八年召见便殿,拜国子主簿,使归教授,始诏因旧名赐额,仍增给中秘书,于是书院之称闻天下。
绍兴初,更兵革灰烬,十一仅存,已而遂废。乾道元年,建安刘侯珙安抚湖南,既剔蠧夷奸,民俗安靖,则葺学校,访儒雅,思有以振起之。湘人士合辞以书院请,侯竦然曰:“是固章圣皇帝所以加惠一方,劝厉长养以风天下者,而可废乎!”乃属州学教授金华邵颖经纪其事,未半岁而成,大抵悉还旧规。
某从多士往观焉,爱其山川之胜,堂序之严,裴徊不忍去,喟而与之言曰:“侯之为是举也,岂将使子群居族谭,但为决科利禄计乎?抑岂使子习为言语文词之工而已乎?盖欲成就人才,以传斯道而济斯民也。”惟民之生,厥有常性,而不能以自达,故有赖于圣贤者出而开之。是以二帝三王之政,莫不以教学为先务。至于孔子,述作大备,遂启万世无穷之传。其传果何与?曰仁也。仁,人心也,率性立命,知天下而宰万物者也。今夫目视而耳听,口言而足行,以至于饮食起居之际,谓道而有外夫是,乌可乎?虽然,天理人欲,同行异情,毫厘之差,霄壤之缪,此所以求仁之难,必贵〔则〕于学以明之与?善乎,孟子之得传于孔氏,而发人深切也!齐宣王见一牛之觳觫而不忍,则告之曰“是心足以王矣”。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善推其所为而已。论尧舜之道,本于孝弟,则欲(具)〔其〕体夫徐行疾行之(门)〔间〕;指乍见孺子匍匐将入井之时,则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于此焉求之,则不差矣。尝试察吾终日事亲从兄,应物处事,是端也,其或发见,亦知其所以然乎?诚能默识而存之,扩充而达之,生生之妙,油然于中,则仁之大体岂不可得乎?及其至也,与天地合德,鬼神同用,悠久无疆,变化莫测,而其则初不远也。是乃圣贤所传之要,从事焉终吾身而后已,虽约居屏处,庸何损?得时行道,事业满天下,而亦何加于我哉?
侯既属某为记,遂书斯言,以厉同志,俾无忘侯之德,抑又以自厉云耳。
二年冬十有一月辛酉日南至,右承务郎直秘阁赐紫金鱼袋广汉张某记。
刊自《南轩集》,颜家龙补书。
简析
碑在书院园林碑廊,南宋乾道二年(1166)张栻撰文,刊自《南轩集》卷十,湖南书法家协会原主席颜家龙(1928—2012)补书,1992年镌刻。青石,纵158厘米,横68厘米。
此篇记与刻于书院讲堂的《岳麓书院记》除开篇稍异之外,其余皆基本一致。张栻在《潭州重修岳麓书院记》中提出了“传道济民”的教育宗旨,这是对北宋官学教育理念的反思。北宋官学的养士理念确实培养出了很多人才。然而这种急功近利的教育方式,在民族危难之时,却产生了很大的弊端。两宋之际,当金兵南掠之时,出现了“太学生皆求生附势,投状愿归金者百余人”的状况,读书人气节全无。张栻提出修复书院、兴育人才不是为了金钱利禄,也不是为了词章华丽,而是为了传承中华优秀文化精神,继承儒学道统,经世致用,匡济时艰。这是对北宋官学教育理念的拨乱反正,同时也体现了正统儒家文化价值观。“传道济民”作为张栻主持岳麓书院的教育方针,对书院文化传承和人才培养产生了重大影响。
张栻“传道济民”的人才培养宗旨在湖湘大地乃至全国都得到了认可。近一百年之后,南宋景定四年(1263),长沙人杨允恭在湖南道县濂溪书院建御书阁时,仍撰文强调:“国家之建书院,宸笔之表道州,岂徒为观美乎,岂使之专习文词为决科利禄计乎?盖欲成就人才,将以传斯道而济斯民也。”又五十年之后,吴澄访书院,撰《重修岳麓书院记》,同样强调“且张子之记尝言当时郡侯所愿望矣,欲成就人才,以传道济民也”。可见,“传道济民”的精神已经深入湖湘大地之中,并且其影响开始辐射全国。
清代岳麓书院人才辈出,像陶澍、魏源、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郭嵩焘等等,扛起传道济民、经世致用的大旗,可谓南轩(张栻)先生之教,身后不衰。
建岳麓书院记碑 拓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