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修岳麓书院记
李腾芳
按《志》:岳麓书院之建,肇宋开宝,迄乾道、绍熙,其间举废不一,大都为朱张讲学之地,而宋安抚刘公珙、我明郡倅陈公钢洎相继诸公后先修葺而光大之者也。其制门堂、楼榭、垣缭、亭桥,靡不具备。左则文庙鼎崇,后则六君子堂云构,其委蛇而上,则由高明、中庸诸亭以跻诸巅,禹碑划然在焉。此则书院一派所为,别岳麓禅林而兴起者。
予为诸生时,每至郡,过岳麓,见书院规制仅存(而)倾圮过半,则不胜珍而惜之。迨丙戌后,郡祖虚庵吴公来守吾郡,廉明宏毅,百废具举。更于书院远溯理学宗风,尤为加意,凡昔所有,不惟光复其旧,而又多所恢拓之,且与诸生时过讲学校艺。此余戊子乡荐之年,亦先为吴公拔识而馆谷肄业于此者,是予亦尝际其盛也。嗣后,吴公守郡九年,以治行高等迁大参,历晋方岳。余亦叨售南宫,滥竽馆职,迁延岁月,垂三十余年。而以南北往来,数数顾瞻于此,则又见圣贤庙貌越在蒿莱,讲席堂轩半为蠹朽,曩者衣冠弦诵之盛,又直梦寐想像之。
迨余今春复自京省觐旋里,偶舣舟岳麓之下,散步徙倚,渐近书院,则复见命员督役,鸠工庀材,斤者斧者,锯而斫者,鳞次其间,且荆榛草莽之尽除,甃砌墁杇之具集,恍然可望戊子以前光景。予乃徘徊留之,且叹且幸,因细询何以及此。则赖今郡祖夏邑儆吾关公,以进士高第陟望(郎)〔郡〕来守吾郡,心政远驾龚黄,士庶欣歌襦袴,且于公余时过岳麓,追往绪,嗣正统,而祈恢拓光大之者毋逊于前。乃亟属三守长葛龙洲韩郡祖,檄参军关陇韩君一体授以擘画,约以经费,程以期限,酌以赏罚,时躬越大江而省且试焉。韩君亦本其平时勤毖,夙夜趋驰,即风涛不避。盖五阅月而文庙、书院、门庑、亭祠罔弗载建,其圮而重葺,其缺遂已焕然更新。且谓昔守吴公有大功于斯地,道脉赖焉,乃易其旧像之颓者,更置一位,祀于六君子堂,堂遂以“七君子”名矣。韩郡祖幸其竣事,大合生平崇圣慕道之心,乃请诸关郡祖洎二守华阳完初高公、三守万州宾阳曾公、司宪福清益谦林公诸郡祖,同诣书院而落成之。乃相与叹曰:“斯地也,递盛递衰,衰可复盛,载笔记之,非史氏不可是用。”即属予以记斯役。
予惟自有天地以来,道之行世也,存乎人;人之任道也,窍于心。至论著纪载,皆心所泄;庙宇堂构,皆心所寄。其规模宏隘,修葺盛衰,则心精之明晦继续,实露倪焉。盖道统自尧舜递传,集大成于孔子,而子思、孟子乃其继嗣宗派。至汉以来,霸王道杂,禅(元)〔玄〕支指,宗派几湮者,越千馀载。而道州崛起,河南嗣之,理学名儒,四方响答,而湖南良悟,讲明圣学渊源者,则晦庵、南轩二公,实又一开辟于兹矣。然令非刘安抚扩衍宏基,六君子诸公中兴令绪,与吾郡祖吴公力振废坠,光启前谟,〔使〕彼递传之泽保无遽斩,则是吴公以前之能狎主齐盟也,非朝夕故矣。乃吴公而后,阅历稍久,脉复几湮,泽复几斩,欹宇短垣之内,残崖荒壁之中,安所睹中天日月?而何幸今郡祖关公慨然偕僚佐而寻盟于此也,将千秋明祀于是乎崇,圣贤宗风于是乎振。自兹以后,百千万祀之统绪于是乎递缵而克延。总之,公赋卓然圣贤之品,而廉明宏毅则又颉颃吴公,故慕古契道,彰往绍来,奋然以中兴道统自任者,先后无两也。然则,构堂增典,以阐扬明德,又宁直以六七君子止乎?政可以宪万邦,而教可以师百世,又于公有重赖矣。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后之仰公,又何以异今之仰昔耶?
是役也,予初快睹始,而今又庆其落成,且冀传公之道化于不朽也,乃以实属辞而记之。
天启元年孟秋之吉赐进士第嘉议大夫翰林院掌院事礼部右侍郎兼院□□□□□庶吉士治生李腾芳顿首拜撰。
湖广□□府知府夏邑关守箴同知华阳高□通判□□□□□□曾绍芳推官福清林□亨仝□齐重修。
修□□关陇□□□□□元
明刻李腾芳《重修岳麓书院记》碑原石局部,其落款可辨认出“天启元年孟秋之(吉)”。
明刻李腾芳《重修岳麓书院记》碑碑额,碑阳刻有“重修书院碑(记)”,碑阴刻有“岳(峙)渊渟”四字。
简析
旧刻碑石在崇圣祠前坪北侧,青石,纵166厘米,横78厘米。新刻碑石在园林碑廊,刊自《续修岳麓书院志》,湖南省书法家协会理事陈迎楷补书,1992年镌刻。青石,纵168厘米,横68厘米。明熹宗天启元年(1621)岳麓书院学生时任礼部右侍郎李腾芳撰文。旧刻原在崇道祠“继往开来”牌坊侧面,嘉庆后刊于崇圣祠内,抗战期间随崇圣祠被炸,埋于废墟中。2004年重修崇圣祠,在地基考古发掘时被发现。因碑文泐损非常严重,字迹已无法完全辨认,正文据新刻校核。款识为文献及新刻所不载,但恰好是撰书年代和相关人物重要信息的主要来源,因而勉强辨认其部分内容,录于正文之后。
该碑是记录明代书院教学与修复情况的重要文物。文中提到三件事,一是李腾芳在书院肄业的情况,从李腾芳记中文字“此余戊子乡荐之年,亦先为吴公拔识而馆谷肄业于此者”可知,时间为万历十六年(1588);一是当时知府吴道行重修岳麓书院的事迹,时间在其任期万历十四年(1586)至万历二十三年(1595)之间;一是天启元年,李腾芳回籍省亲,见书院重修之事。李腾芳的《记》修正了康熙《新修岳麓书院志》中有关此次修复的错误记录。康熙《岳麓志》卷之三“书院兴废年表”载,熹宗天启四年(1624),推官福清林正亨修文庙、四箴亭。崇祯二年(1629),知县安岳黄承中增修书院,复奉按台宋景云檄修圣殿墙垣门坊,郡人李腾芳记。我们从李腾芳的《重修岳麓书院记》及李腾芳生平可以得出如下结论:一、李腾芳记录的书院修复时间是天启元年,而非《新修岳麓书院志》记载的崇祯二年。二、参与书院修复的只有林正亨等人,而非黄承中、宋景云。
重修岳麓书院碑记碑 拓本 1992年新刻
关于时间问题,有两个证据,一是原碑落款的时间是“天启元年孟秋之吉”,可能碑刻文字在康熙年间就已经难以辨认了,而当时修志的人也没有完全参考原碑,因而志书上记载的年代为崇祯二年,以讹传讹。二是撰写该记时李腾芳的官职是翰林院掌院事礼部右侍郎。查《明史》所载,光宗时李腾芳为礼部右侍郎,教导庶吉士,因升官太快遭弹劾,李腾芳以探视母亲病情名义省亲湘潭。天启元年官复原职回京,旋升为礼部左侍郎。崇祯年间李腾芳已升礼部尚书。李腾芳撰写此碑文时官职为礼部右侍郎,由此可知,此碑文不会晚于天启元年。关于参与修复的人的问题,从落款可以依稀辨认出,落款有“知府夏邑关守箴同知华阳高□通判□□□□□□曾绍芳推官福清林□亨”及“关陇”等字,这里边提到的关守箴、高□、曾绍芳、林□亨即李腾芳在正文中提到的“郡祖夏邑儆吾关公”“华阳完初高公、三守万州宾阳曾公、司宪福清益谦林公”,二者正好是相对应的,且全文没有提及“知县安岳黄承中”“按台宋景云”。由此可知,天启元年主持修复工作的就是推官林正亨等人。
记中也对朱张讲学传道之功推崇备至,对有功于书院修复的人物赞誉有加。文中还记载了将六君子堂改为七君子堂的缘由,事实上,后来的六君子堂已不只祭祀六君子,凡有大功于书院者,皆祀其中。于是,也就没有所谓六君子七君子的争论了,这也正合李腾芳“构堂增典,以阐扬明德,又宁直以六七君子止乎”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