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乃通编撰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将“田螺姑娘”列为400C型,收录古今异文30余例。令人惊异的是,它的形态早在魏晋时期即已成熟定型,这就是晋代人文学家陶潜(365—427)所撰《搜神后记》卷五中记述的《白水素女》(或题为《谢端》),全文如下:

晋安,侯官人谢端,少丧父母,无有亲属,为邻人所养。至年十七八,恭谨自守,不履非法。始出居,未有妻,邻人共愍念之,规为娶妇,未得。端夜卧早起,躬耕力作,不舍昼夜。

后于邑下得一大螺,如三升壶。以为异物,取以归,贮瓮中,畜之十数日。端每早至野还,见其户中有饭饮汤火,如有人为者。端谓邻人为之惠也。数日如此,便往谢邻人。邻人曰:“吾初不为是,何见谢也。”端又以邻人不喻其意,然数尔如此,后更实问,邻人笑曰:“卿已自取妇,密著室中炊爨,而言吾为之炊耶?”端默然心疑,不知其故。

后以鸡鸣出去,平早潜归,于篱外窃窥其家中,见一少女,从瓮中出,至灶下燃火。端便入门,径至瓮所视螺,但见壳,乃至灶下问之曰:“新妇从何所来,而相为炊?”女大惶惑,欲还瓮中,不能得去,答曰:“我天汉中白水素女也。天帝哀卿少孤,恭慎自守,故使我权为守舍炊烹。十年之中,使卿居富得妇,自当还去。而卿无故窃相窥掩。吾形已见,不宜复留,当相委去。虽然,尔后自当少差,勤于田作,渔采治生。留此壳去,以贮米谷,常可不乏。”端请留,终不肯。时天忽风雨,翕然而去。

端为立神座,时节祭祀,居常饶中,不致大富耳。于是乡人以女妻之。后仕至令长云。今道中素女祠是也。[1]

本事见晋束皙《发蒙记》。《初学记》卷八引《发蒙记》曰:“侯官谢端,曾于海中得一大螺,中有美女,云我天汉中白水素女,天矜卿贫,令我为卿妻。”[2]又梁任昉《述异记》卷上载:“晋安郡有一书生谢端,为性介洁,不染声色。尝于海岸观涛,得一大螺,大如一石米斛。割之,中有美女,曰:‘予天汉中白水素女,天帝矜卿纯正,令为君作妇。’端以为妖,呵责遣之。女叹息升云而去。”故事情节大同而小异,可见它是晋代的一则流行故事。但最为生动完整的还是《白水素女》这一篇。

故事以今福州为背景。晋安,郡名,晋初设置;郡治侯官,即今福州市。“侯官人谢端”成为故事的男主人公,表明这个故事早在1500多年前就在福建一带广泛流传了。后来人们传说这位寄身螺壳的天女不愿返回天宫,沉身于闽江,于是把闽江的这一带称为“螺女江”,并立下一块题为“螺仙胜迹”的石碑[3]。至今“田螺姑娘”仍是福建的常见故事类型之一,在《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及各地资料本中,就收录了分布于18个县市的异文22篇。由此可见,这一故事在当地根深蒂固的影响。

故事中的小伙子谢端是一个“少丧父母”,完全在邻人的关怀下长大,具有勤劳善良品性的孤儿。人们以这类孤儿充当故事主角,表现出对他们命运的深切同情。

故事由“拾螺归养”“化身现形”和“窥视离去”三个情节单元构成。田螺本是江南水乡的常见之物,螺肉鲜美可食,螺壳造型奇特精巧,可用作女性佩饰(螺钿),还可选作发型(螺髻)。在人们印象中,它亲切可爱,富有灵性。于是田螺走进幻想故事,成为女性形象的象征了。在异类婚故事中,狐狸、老虎和蛇,都可以充当男女两种角色,而螺或蚌,基于它自身特性,很早就被固定为女性角色,其美好印象在口头叙事和关于蚌壳精的民间歌舞中传承不衰。

田螺精化身为少女给孤儿谢端执炊做饭的叙说,在大胆想象中洋溢着农家生活情趣。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故事讲述人没有正面讲田螺精怎样神奇化身,而是转变视角,从谢端和邻人眼中来看螺女,既有精彩的对话,又有活灵活现的动作姿态,由消除邻人和谢端之间的误会进而促使真相大白。这种将大胆幻想和民间生活情景巧妙融合的叙说方式,几乎在后世所有田螺姑娘故事中都被人们津津乐道地保留下来了。

“窥视”这个情节单元或母题在本故事中占有重要位置。谢端窥视螺女得以成婚。而这幕喜剧正是悲剧的开端,因他“无故窃相窥掩,吾形已见,不宜复留”,又迫使螺女离开人间。在所有异类婚故事中,都有不得偷看女主人公原形的古老禁忌。民间故事中的异类,不论是动植物精灵也好、鬼魅或仙女也好,本来生活于另一个完全不同于人间的世界里面,只有在他们幻变为人而且不为人所察觉的情况下,才能平安和谐地生活于普通人之中。一旦被人偷看而识破本相,他们就只得离开人间而返回老家了。《白水素女》这一核心母题的记述是忠实于故事的古朴形态的。可是当我们更深入地去探寻其象征意义时,就会发现人们无意间违反禁忌无法阻止悲剧的发生,实际上是对自己的美丽幻想不能不被黑暗现实所打破而发出的无可奈何的哀叹。

本篇中的螺女以“白水素女”身份出现,由男女情爱促成的婚恋转变成“天帝矜卿纯正,令为君作妇”,这些叙说打上了魏晋时期盛极一时的神仙道教信仰的烙印。“素女”本为道教信仰之女神,后世道教神谱又将《白水素女》一篇列入,使螺女成为广大民众信奉的俗神之一[4]。故事形态的这一演变,扩展了它的社会影响,增强了它的道德教化意义,却也使它的民间口头文学意趣失去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