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原孝守和金东勋两位先生的论文将老獭稚传说置于几个相邻东亚国家的历史文化背景上进行比较论析,不少精辟见地使笔者深受启迪。这里也就几个有关问题提出商榷或补充。

(1)金东勋先生的论文以《“夜来者型”故事的源流》为篇名,所论主体实为老獭稚传说。他从本故事常采取复合形态出发,以獭精或其他水中精怪夜来与少女同居为基本型;以这个夜来者与人争天子地获得成功为扩张型;最后还加上一个获得天子剑而成就帝王之业的结尾为复合型。作者把它们统统划归“夜来者型”故事。这几个类型,既可以独立存在,也可以串接复合。因此,文章所列举的朝鲜半岛43篇,日本列岛140篇,中国大陆26篇,越南、蒙古各1篇,实际上其构成形态并不一致。笔者以为所谓老獭稚传说,其核心母题应是獭精之子巧葬父骨而为天子。这虽不是历史,却被人们附会到某些历史人物、历史事件之上而具有传说体裁的明显特征。它们的前半截属异类婚故事型,后半截属风水传说型。只有前半截的单纯的“夜来者型”故事和包含着后半截的风水传说,其特质与历史文化内涵迥然有别,不宜彼此混同。在考察作品的形态演变时,将相关资料聚集起来予以说明是有意义的。但作为一件完整作品进行比较论析,似乎不宜笼统地将它们归并成为一个类型。至于究竟是把它作为故事化的传说,还是作为传说化的故事来研究,那倒无关宏旨。

(2)金东勋先生在文章中指出:“将这个故事置于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并存与相互交替的过程中,就可以发现它是先产生于黄河以北的游牧文化区,而后随着向南方农耕文化区的传播,自然形成东亚地区的泛民族故事的。”这主要是就故事中的男性角色而言,“代表游牧文化的北方系列夜来者故事的主人公多半是水族类,代表农耕文化的南方系列夜来者故事的主人公主要是地上动物或植物精,两地不同灵物反映着北水南陆的文化差异”。作者联系地域文化特征来考察故事的源流,见解有其新颖独到之处。但就笔者见闻而言,论据尚感不足。因水獭这种动物,不论在黄河流域还是长江流域都是水族中的活跃分子,以“其性淫毒”著称于世。早在魏晋时期,除见于《异苑》的《张道香》篇中有獭精幻化为男子迷惑女性外,也有见于《搜神记》的《苍獭》篇,载吴郡湖中獭精化为多情美女,于阴雨中追逐青年男子。至于后世人们口头流传的老獭稚传说,南北方常见异文均以水獭或龟鳖等水下动物为角色,这是因“龙脉”在水下,只有水族之子才能将父骨投掷龙口。从本类型的多种古今异文形态变异中,看不出先有“北水南陆”之界限,后来才融合一致的印痕。

斧原孝守先生论及老獭稚传说的构成时,还提到它与兽祖神话的关联问题。他不赞同有的日本学者关于汉族是“与兽祖神话无缘的民族”的说法,结语中认定:“在汉族中也流传有兽祖神话型王朝始祖传说的事实是不容怀疑的。老獭稚传说能够传承至今,是因为它与风水传说相结合,并以古代的意识形态被保存下来的缘故。换句话说,老獭稚传说是用表层文化的风水原理,来说明祖上流有异类之血的兽祖神话原理。由于这两种原理的相互影响,才使得老獭稚传说能够流传至今。”笔者同样也并不赞同关于汉族与兽祖神话无缘的论断,这里我还想引述俄罗斯汉学家李福清的一段话作为佐证:“从古代的和封建时代前期的文献看来,古代的神话人物,中国人的和在某种程度上东亚其他民族的始祖最初都为兽形。”[20]但就老獭稚传说而言,我以为它和兽祖神话的联系并不明显,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一则异类婚故事延伸复合而成。考察此类作品的文化演进脉络即可看出,中国魏晋时期的志怪类笔记小说中,就有了许多关于人与兽类精灵相恋或婚配的叙说。早期故事中,很少涉及子女。直至明清时期,同歌咏私生子悲惨命运的私情民歌相呼应,传说故事中也有了关于异类婚私生子因身手不凡而富贵显达的动人叙说,显示出一种社会文明的进步。加上明代盛行风水术,于是老獭稚之类的传说故事便盛传于中国南北乡野了。人们在传承久远的异类婚故事中,“吸取风水故事中关于天子地的情节单元,让獭精之子葬父骨于龙口或龙穴,最后做了一代帝王。这就不但给那些为社会所歧视的私生子,也给他们的父母争得了在世间扬眉吐气的结局”。此类故事不但以口头叙说方式流行中国南北,还被文人改编成《獭镜缘》,以戏曲形式在康熙时期广为传播。笔者在《中国民间故事史》中就此已有详尽论述,并对其历史文化价值进行了评论:

把赵匡胤或朱元璋这样赫赫有名的开国皇帝说成是獭精或鳖精与人间女子结私情留下的后代,自然显得十分可笑。是揶揄嘲笑他们出身低贱,还是表达下层民众心头潜在的“彼可取而代之”的叛逆心态呢?似乎两者都有。以为祖先葬了天子地子孙就可以当天子,这无疑是一种荒唐的迷信心理,但地位卑贱的老百姓纷纷做起“天子梦”来,却不能不说是世道人心方面的一个大转变,蕴含着重要的文化价值。[21]

这里还想提一下,近期出版的一部中国文化史新著《文化与叛乱》,讲到形成明清时期由各地会党发动的武装叛乱的文化土壤中,就包括了风水及其他巫术、迷信等,当时“皇权主义充塞于大大小小头领们的脑子中,以致清代会党发动的多次起事尚未形成气候,许多‘王侯将相’便成了刀下鬼”[22]。由此也可以联想起老獭稚之类的风水传说在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影响。如果说风水思想只是笼罩于这一传说的表层文化的话,那么在它的深层所蕴含的则是民众的帝王思想以及对追求性爱的青年男女及其非婚生子女的深厚人道主义同情。

(3)研究本故事的几位学者都着重将中国大陆,以及在日本、朝鲜、越南等东亚地区发现的文本作了仔细比较。金东勋文章在结语中写道:“这个故事通过水陆交通在中国本土乃至东亚各国得以传播,东至浙江、朝鲜和日本,南至越南,东北至中朝边境,西北至蒙古直至中亚。在传播过程中又受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两种不同文化价值观的影响而产生了许多变异。”作者在肯定本传说源于中国、叙事形态基本一致的情况下,也注意到它们的差异性。其中最明显的一点是,中国本土传说均以主人公获得天子地风水即告结束,然后交代他后来做了某某皇帝。然而有关朝鲜甄萱及越南丁部领的同类型传说,却又在天子地的母题之外,增添了一个天子剑的母题,直到主人公意外得到一柄天子剑之后,才获得真正权威而成就帝王之业。文章认为:“取得天子剑的母题只见于流传在中朝边境和中越交界的夜来者型故事里,反映出这些地区的历代部族或民族出于对异族统治势力下的军事防范和政治戒心。”[23]这一论断是切合实际的。至于中国本土的同类型传说,则通常穿插进杨家与赵家为争天子地风水而产生的一段纠葛,以“赵家天子杨家将”的结局收场。这种情况的产生,一方面是由于广大民众对杨家将故事十分熟悉,便不禁信口添枝加叶,以增添故事的趣味;另一方面也包含着君臣地位乃天命所定的理念,切合了儒家的纲常伦理,因而使这类故事能为封建主义正统文化所容纳。口头文学家并不满足于叙说这样的故事,也有鼓吹依靠自己的神弓魔箭来推倒现有皇帝取而代之的,这就是我前些年曾经评说过的另一故事类型《早发的神箭》[24]。其中的英雄主人公形象,有着历代农民起义英雄们奋勇冲击封建统治的壮烈身影,读来更激动人心。这样将老獭稚传说进行多侧面比较,我们对中国民间文学内容与样式的丰富多样性将会获得更加鲜明生动的感受。

我们从有关评论中得知,最早的一篇老獭稚传说是朝鲜学人于1908年采录得来公之于世,然后于20世纪初叶受到学界关注的。百年后重新提起它进行评议,其意义实非“温故而知新”一语所能表达!

【注释】

[1]原载《民族文学研究》2003年第3期,第59~63页。

[2]钟敬文:《钟敬文民间文学论文集(下)》,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28~148页。

[3]刘守华:《中国民间故事史》,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536~540页。

[4]《宋太祖出生传说》,《娃娃石》,开明书店1930年版。

[5]《赵家天子杨家将》,《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浙江卷》,中国ISBN中心1997年版,第110~111页。“附记”中对其他异文另有说明。

[6]《赵家天子杨家将》,《中国民间文学集成·上海卷虹口区故事分卷》,1988年编印,第64~67页。

[7]《大宋江山为嘛柴家先坐》,《中国民间文学集成·行唐县第四卷杏庵民间故事》,1991年编印,第30~31页。

[8]《赵巴子》,《中国民间故事集成·辽宁卷》,中国ISBN中心1994年版,第36~38页。

[9]《杨家咋成了“挂角臣”》,《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宁夏卷》,中国ISBN中心1999年版,第46~48页。

[10]《鳖精变个鞋簸箩》,《伍家沟村民间故事集》,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363~365页。

[11]《朱老实占龙脉》,《中国民间故事集成·陕西卷》,中国ISBN中心1994年版,第115~117页。

[12]《朱洪武得风水宝地》,《远安民间故事》,1991年编印,第66~68页。

[13]金东勋主编:《朝汉民间故事比较研究》,辽宁民族出版社2001年版,第131页。

[14]龙殿宝等编著:《仡佬族文学史》,广西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941~946页。

[15]《脚鱼精葬龙口》,王克森主编:《京山民间故事集》,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

[16]潘谷西:《风水探源·序》,东南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

[17]何晓昕编著:《风水探源》,东南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30页。

[18]余炳贤:《茗山风情》,大冶市茗山乡1996年编印,第105~107页。

[19]王玉德等:《中国神秘文化》,湖南出版社1983年版,第680页。

[20]李福清:《中国神话故事论集》,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17页。

[21]刘守华:《中国民间故事史》,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536~540页。

[22]刘平:《文化与叛乱》,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276页。

[23]金东勋主编:《朝汉民间故事比较研究》,辽宁民族出版社2001年版,第137页。

[24]刘守华:《比较故事学》,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27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