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合形态背后的叙事逻辑

复合形态背后的叙事逻辑

中国民间故事的复合形态,是按照怎样的叙事逻辑构成的?在结构形态的背后,隐匿着怎样的文化内涵?故事讲述家爱“东拉西扯”,这句话如果不含贬义,是切合口头传承实际的。但高明的口头文学家决不会“生拉硬扯”,他们将相关母题混合、串接、拉扯在一起,在自觉与不自觉之间,总遵循着某种逻辑,或暗含着某种文化信息与特殊意趣,值得我们深入探求。

1.社会生活结构的折射:中国经历过漫长的封建社会,社会结构繁复而且稳定。地主和农民、官府和百姓之间的对抗长期存在且愈演愈烈,这种社会形态特征不能不在民间口头文学中得到直接和间接的反映。“田螺姑娘”作为异类婚故事的一种,早期文本是在男女主人公之间展开叙说:小伙子拾得水中田螺,田螺幻化成美女操持家务;随后男主人公违犯禁忌窥视螺精变形本相,于是她不得不离开人间。陶潜在《搜神后记》中所录《白水素女》即其代表。到唐代《原化记》所载《吴堪》,将县官企图强占下属美妻,出难题要挟,以及喷火怪物“祸斗”火烧县衙这几个母题拉扯进去,不仅增强了故事的趣味性,尤其是它贴近社会现实。在广大民众处于社会底层,普遍遭受奴役歧视的情况下,一个穷小伙子意外获得美妻,还会有安宁日子过吗?正是基于这样的社会背景,唐以后的所有异类婚故事,不论女主人公是田螺姑娘还是龙女,是天鹅仙女还是狐精,都免不了要出现男女主人公向抢夺美妻的员外或者县官、土司等邪恶势力进行抗争的情节,穿插上述几个母题的复合形态便构成一种为大众所喜爱的稳定形态了。

在有些螺女和鱼姑娘故事中,更繁复的情节结构是主人公除了向敌对的邪恶势力进行抗争之外,还有夫妻之间的纠葛。此类故事的原初形态大都有禁忌母题插入,男主人公违禁受惩罚导致夫妻离别,叙说中含有神秘信仰成分:近现代的许多口述文本中,却将违禁母题改造成为男主人公暴富后嫌弃女方出身卑贱而使婚姻破灭,如傈僳族的《鱼姑娘》,苗族的《孤儿和龙女》,畲族的《田娈瑾》,浙江的《田螺姑娘》等篇。故事以“多情女子负心汉”为鲜明主题,赋予传承久远的异类婚故事新的意趣。很显然,它也是受现实社会中婚姻家庭生活复杂化的影响而产生的变异。

2.民间信仰的渗透:复合形态多见于幻想故事,幻想故事中超脱时空的曲折奇幻情节,往往与民间信仰有关。如“狗耕田”和“蛇郎”中的狗和鸟被杀害后的连续变形复仇,就与原始信仰和道教信仰有关。道教经典中有一部《太上感应篇》,教导人们应慈爱动物,不可“射飞逐走,发蛰惊棲,填穴覆巢,伤胎破卵”。还有人编撰了一部《注讲证案汇编》,列举了有关伤害动物而遭报应的诸多事例,这种报应或是被害动物死后复仇,或是天神施加惩罚,民间故事中的相关情节,与之完全一致,可见有其信仰根基。再如中国的精灵鬼怪故事,不只是叙说这些精灵鬼物个体使人惊骇之荒怪行径,还将它们置于道教构造的庞大鬼神网络中构造故事,玉皇大帝是天上人间的最高统治者,城隍、土地和山神等则于冥冥中在不同空间范围内行使他们的权威。动植物精灵行善修炼即可升入仙界,如祸害人类则成为妖怪,要受各路神仙的管制,或被掌握了神秘法术的道士所降伏。这样,在我们常见的狐精故事中,便可以穿插进多个情节单元,如妖狐作祟媚人被道士降伏或与道士斗法;狐精遭天雷打击时被人解救,随后以多种方式报恩;狐精改邪归正,潜心修炼而成为狐仙,等等。在幻想故事的繁复结构形态中,折射出人间社会的种种恩怨情仇。在那些信仰比较单纯的民族中间,幻想故事的结构自然也就较为简单粗略了。

3.文学传统与审美情趣的制约:中国的叙事文学传统悠远深厚,除口头故事之外,魏晋时期的志怪小说,唐代变文,宋人的说话及话本,明清时期的短篇及长篇小说,蔚为大观。还有面向大众的说唱和戏曲艺术,至今仍显示出它的强大生命力。特别值得提起的是,伴随佛教进入中国的大量汉译佛经,其中含有大量情节曲折完整的故事,这些故事源于古印度,大多经过许多高僧的加工修饰,以其优美形态为僧俗所共赏。上述几类叙事文学和口耳相传的民间故事,并非井水不犯河水,而是互相渗透,共存共荣,从而使中国民间故事的形态日趋繁复精美。以龙女报恩与凡人缔结婚姻这一故事为例,最早见于印度佛经。仅在由南朝高僧撰辑的《经律异相》中就有两则;玄奘《大唐西域记》也载有一则这样的故事,得至直接采录。唐人传奇小说中有《柳毅传书》《刘贯词》等篇,宋人笔下有《朱蛇记》,宋元戏曲中有《郑生遇龙女》《张生煮海》,清人杂剧中有《求如愿》,明代宝卷中有《善才龙女》。至于在中国各族的口头文学中,则演化成为一个大的类型,仅《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四川卷》中所载龙女故事异文就有49篇,全国记录成文的地方异文汇集起来达数百篇之多。不同样式不同来源作品中的母题互相借用交织,情节结构便渐趋繁复了。一些研究者认为,北美印第安人的故事情节结构比较简单,原因之一是他们口头文学中储存的母题数量偏少;而中国由于在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口头文学与书面文学的多重交流融合中,积累了数量众多的母题,口头文学家便可以随意运用。在审美意趣方面,中华艺术的各个领域,均崇尚“一唱三叹”“一波三折”的曲折回环之美。口头叙事中也是“好人多福”,“好事多磨”,在多重起伏中强化叙述效果。中国民间故事以多个母题串接复合的形态取胜,同上述民族文化背景密切相关。

有趣的是,中国民间故事中母题的流动性还同许多地方的口头文学家对扩充叙事空间的艺术追求有关。辽宁的一位满族著名女故事家李成明将她喜爱的故事概括为“三界六景”。“三界”是:星星、月亮、天神、仙女为上界;人间为中界;鬼灵、阴曹地府为下界。六景是:山中动物精灵为山景;水中龙王、鱼鳖虾蟹为水景;花、草为花草景;还有树木景、禽鸟景、家禽景。[6]这“三界六景”可以分别附着于相关母题之中。民间幻想故事多以山野小民为主人公,在叙说他们奇遇的故事中,往往出现天上的仙女下凡,水国的龙女报恩,在深山野岭的山神庙偷听到动物精灵的秘密对话,同地府的阎王斗智,还有穿“百鸟衣”闯进王宫,等等。这些母题的插入,固然是为了表达人们对改变贫困生活处境的渴望,而从审美情趣来看,故事讲述家正是借此好让自己构造的艺术世界向“三界六景”扩展,表达出在狭小空间生活的人们对广大外部世界以及神秘未知领域的好奇与向往,由此给平凡现实世界涂抹上使人惊奇振奋的绚丽光彩。

总之,混合型或者复合型故事并非口头文字家漫不经心地随意拉扯而成。在隐含的叙事逻辑中融合着民众深沉的文化心理、丰富的艺术智慧和独特的审美情趣。这正是它们具有深厚魅力,在广大民众口头中世代传诵不息的奥秘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