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泛流传的“秃尾巴龙子”
在中国民间故事的丰饶宝库中,有一件广泛流行且为学人所关注的作品,即关于神奇的秃尾巴龙子的故事。黑龙江的《秃尾巴老李》[2]、湖南的《桩巴龙》[3]是最具代表性的篇目。20年前我选取60个中国著名故事类型进行解析,主编《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一书时,其中就有这个“龙子望娘”型,以《化身成龙的孝子》为篇名,约请浙江的顾希佳先生撰写。他在文章中告诉我们:
此类故事遍布于黑龙江、吉林、辽宁、河北、山东、陕西、湖北、江苏、浙江、四川、广东、云南等地,据笔者的不完全统计,至少有300篇异文。各地的异文总是依附于一定的地方风物,具有强烈的地方特色。随着历史的推进,又不断加入新的内容,或是拼接上别的故事类型或母题,使得故事更为纷繁多姿,经久不衰,愈演愈烈,终于成为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故事群[4]。
山东省民间文艺家协会曾于1989年举办关于秃尾巴老李传说的学术研讨会,在所编印的专题资料集中,辑录的秃尾巴老李故事文本就达100多篇,其顽强鲜活的艺术生命力令人惊叹。
顾希佳在文章中综合引述了从20世纪20年代直至80年代诸多学人对此故事的研究成果,如就龙子的神奇诞生划分为感应怀孕型、拾卵抚养型、吞珠变龙型等类型,由此看出此故事之盛传民间实为“神话的余波”。他也注意到了我早在1999年问世的《中国民间故事史》中对《秃尾巴老李》的别致解析,只是语焉不详。现就近几年对几个故事的追踪研究所得,特撰此文予以说明。
《中国民间故事史》中的讲述如下:
龙子之所以挨刀断尾,是被人视作妖孽,遭人嫌弃的结果。这一变异同人们对女人生龙子这一传统情节的排斥心理有关,反映了社会文明的进步在民众心理上的投影;可是它还有更深的象征意义:由于挨了这一刀,龙子就变成一条为家庭、社会所不容的“孽龙”,不能不远离家乡。由此还形成了它具有叛逆意义的暴烈性情。但它孝敬母亲以及爱恋家乡的情感却始终如一。人们在此基础上进行巧妙构思,便编织出了关于这条孽龙的种种有趣故事。
总之,断尾孽龙形象的创造,是龙母故事引人注目的新发展。它虽具有上述多重内涵,然而联系明清以来中国社会历史变迁的大背景来看,这个为家庭、社会所不容而不得不以暴烈手段闯荡江湖求得生存的孽龙形象,我以为把它作为封建社会走向衰落时所出现的社会叛逆者的象征似乎更为合理。许多卷入农民战争的草莽英雄,就是它的现实原型。他们掀起的暴风骤雨使人震骇,他们被迫逃亡,眷恋故土,时刻不忘生母养育之恩的境遇和品性又令人亲近同情。孽龙成为中国民间叙事文学中一个既古老怪异而又极具现实性和人情味的独特艺术形象[5]。
关于秃尾巴龙子的一系列口头叙说,通常列入地方传说之中,实则属于神奇幻想故事。这里探求它的现实原型,似乎从学理上尚欠妥帖。我这种别出心裁的解读,是偶然间阅读蒋经国传记读物,从孝严、孝慈两位私生子的坎坷命运所激发的联想。在一本《蒋氏五兄弟》的人物传记中,讲述蒋经国于20世纪30年代在江西赣南任职时,私恋才女章亚若而生产一对双胞胎,却得不到蒋介石的认可,以致连章亚若也死于非命,只能草草安葬于广西桂林荒郊。这对苦难孪生兄弟也只能随母姓章(蒋经国去世多年后他们才认祖归宗),在蒋经国私交的庇护下逃往台湾地区由外婆抚育,历经悲苦矢志成才。1993年9月,时任东吴大学校长的章孝慈应邀前来北京参加法学研讨会,会后即前往桂林凤凰岭章亚若墓前祭扫母墓。以下就是9月4日于墓前诵读的祭词:
……
人等视我,身分殊奇。
我俩自视,常人无异。
人言生死,天命有常,
我怜我母,难忍情伤;
善果报应,证之行藏,
我悲我母,九回断肠。
灵而有鉴,幽梦还乡,
我思我母,山高水长。[6]
笔者初次读到这篇字字血泪的祭词,即深受激荡而热泪盈眶。其中所蕴含的因出生殊奇而使家族、社会视为异类而遭受的歧视伤痛以及对生母刻骨铭心的怀念,都展现得淋漓尽致,通达四海人心。而这种情感韵味,也正是秃尾巴龙子故事于神奇叙说中所蕴含而使人伤痛。故事主人公是因被他人视为异类而深怀悲苦愤恨,却对生母和家乡一往情深。在阅读旧中国闯荡江湖的草莽英雄的各类纪实或虚构文学作品中,人们常常为这类人物奇异不凡的身世和深邃的情感世界所吸引,秃尾巴龙子故事就其文化品类而言,也可以大体上归入其中。只是作为民间口头文学园地中的一朵山野奇花,更为神奇和朴野,别有动人的韵味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