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中国蛇郎故事中,还有一个亚型为蛇始祖型,即那位娶人间少女的蛇郎后来成了某一民族或氏族的始祖,它在体裁上属于始祖传说。台湾卑南和鲁凯人讲述的蛇郎故事,就以蛇始祖型为主,如卑南人的《蛇郎君》。
大南村有一位漂亮少女,很多头目的男孩向她求婚她都不接受,因为她爱上了一条蛇。后来蛇向少女的父母提亲,把少女娶回家去了。蛇的家在深山的一个湖里,他们生了很多鸟、蛇等动物,于是世界上就有了各种禽兽。[11]
口述者所提供的只是一个梗概,原故事无疑要丰满很多。
鲁凯村的《蛇郎君》是一位名叫杜玉英的女性用汉语讲述的,属同一类型,而情节和细节却十分生动,引人入胜,梗概如下:
从前有一位头目的女儿叫玛嫩,爱上了一条百步蛇。别人看到的是一条蛇,她见到的却是一位年轻英俊的王子,是从外地特地来向她求婚的。他俩决定结婚,男方送来聘礼。婚礼依照平时习俗举行。玛嫩嫁给高山上的蛇家。她看到自己进去的地方是一座宫殿,别人看到的却是一个湖。后来,人们在每年举行丰年祭之前,都要请祖先来尝一尝,我们的头目看到蛇尝过小米饭以后慢慢地回去了,便向大家宣布:“我们的祖先已经回来尝过小米饭了,现在可以举行丰年祭了。”[12]
《鲁凯族口传文学》一书中还附录了由另外两位老人所讲的蛇郎君故事,内容与之大同小异。
卑南族故事中,少女嫁蛇之后,“他们生了很多鸟、蛇等动物,于是世界上就有了各种禽兽”。鲁凯族故事中,少女嫁给百步蛇之后所生的子孙,成为“我们的祖先”以及人们一年一度举行丰年祭必须祭拜的对象。它们属于始祖型传说的特质十分明显。罗香林先生20世纪40年代作《古代百越分布考》[13],首次提及古代越人的蛇图腾崇拜遗存于有关蛇郎的口头传说中,他认为:
此传说之最令人玩味的,为以年少貌美之女子,出嫁恶蛇,而恶蛇为能呈现人形之王子。此与远古图腾社会之组织与信仰,有其承袭演进之关系。盖远古之图腾社会,每选择貌美女子贡献与图腾祖,为能使种人繁殖,而其贡献仪节即为以巫术形式献与图腾祖婚配,图腾之标志虽常为非人形之动植物或其他自然物,然实际所与接触之对象,则常为巫者或属于部落首领之真人。
这里说的奉献少女与图腾祖婚配,是采取由巫者扮演图腾祖的象征形式。是否有更野蛮的形式,即将少女直接奉献给作为图腾崇拜的蛇,以完成这种仪式的呢?看来也是有的。晋人干宝所撰《搜神记》中,有一篇《李寄斩蛇》的著名传说,说闽中某山谷中有大蛇,“土俗常惧”,人们每年要给它奉献十二三岁的少女,“至八月朝祭,送蛇穴口”,结果都被蛇吞吃了。后有一个叫李寄的女孩子奋力斩蛇,才废除这一陋俗。为什么一定要用女孩子来祭蛇,显然正是越族人以蛇为图腾祖,名为给蛇王娶妇,实则为以人作牺牲献祭的更原始习俗的表现。在李寄斩蛇故事流行之前,应当是有肯定这一图腾婚的蛇郎故事生于民间的。在云南地区白族、怒族所属的那些崇蛇的氏族中,关于蛇始祖的传说一直传承至今,《三姑娘和蛇氏族》就讲,三姑娘上山割茅草,嫁给了一条青蛇,她给蛇郎生了两个儿子,“两弟兄都有好几个儿子,有的说怒族话,有的说傈僳话,还有的说别的话,他们就叫蛇氏族”[14]。
古代闽中是闽越人居住的地方,闽越人以蛇为图腾由来已久,汉代许慎《说文解字》释“闽”字道:“闽,东南越,蛇种。”早期的蛇郎故事就是蛇图腾崇拜的伴生物。关于台湾的卑南、鲁凯等高山族的来源,有关学者指出:
高山族的来源是多样的。考古材料、历史文献以及民族学资料证明,高山族先民主要来自祖国大陆东南沿海一带,是古越人的一支——闽越的后裔,但也融合了少数来自琉球群岛和菲律宾群岛等地的居民。[15]
卑南、鲁凯人在口头文学中传承不息的始祖型“蛇郎君”故事,只能从越族崇蛇的古老文化因子中求得合理的解释。
以上几篇《蛇郎君》故事异文,在叙述中都强调,第一,“她看到的是一位年轻英俊的王子,是一位从外地来向她求婚的王子,而别人看到的则是一条百步蛇”。第二,别人看见女主人公进去的地方是一个湖,而她本人“看到她就要进去的那幢房子是一座宫殿”;众人都为女孩子为蛇王子所喜欢而感到高兴。第三,结束故事叙述之后,讲述人告诉听众,这位迎娶少女的蛇王子就是他们民族的祖先,“我们把百步蛇看作是早先头目的子孙”。总之,故事中把人们尊崇蛇王的心态表现得十分突出,口头叙说显然是古代以少女奉献蛇图腾祖先这一仪式留下的遗迹。关于接受聘礼,按流行习俗操办婚事等等,则是后来添加的细节。就整体而言,它们保持着十分古朴的风貌,是关于图腾婚和古代越文化的极为难得的口碑资料。岑家梧在《图腾艺术史》中告诉我们:“台湾蕃族(高山族),每一蕃社必有他们祖先起源的历史传说,鸟蛇化身而为其社祖者甚多。”[16]这一论断在卑南、鲁凯人的口传文学中得到完全证实。
大陆民众广泛传诵的蛇郎和两姐妹的故事,在台湾汉族和高山族口头文学中也照样很流行,如在台中县东势镇采录的客语故事《蛇郎君的故事》[17],在云林县采录的闽南语故事《蛇郎君》[18],不仅整体形态,甚至许多细节和用语也和福建的《蛇郎君》十分接近。台东卑南人所讲的《虎郎君》,除将作为男主人公原型蛇换成老虎之外,其他部分均沿用蛇郎和两姐妹型故事的情节结构。至于鲁凯人所讲之《蛇郎君》,后半截没有姐妹争夫、妹妹变形复仇的叙说,表明这一情节不适合鲁凯人的生活习俗因而被排斥,但开头关于百步蛇以山花向家有三个女儿的老汉提亲的叙述则显然受了汉族故事的影响。正如一位台湾民间文艺学家所指出的:“从历史的地域的角度看,这一型的故事传入鲁凯族,应当是经由居住在台湾的汉族。……鲁凯族显然只取了这一型故事的第一部分,因为它是可以独立的一个单元,而且也有孝心女儿结果有好归宿的正面意义。”[19]基于蛇崇拜的民俗文化背景所构造的同型蛇郎故事在海峡两岸众口相传,从一个特殊层面昭示出中华文化根基的深厚有力,这是耐人深思的[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