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比较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中国故事鲜明的民族风格,这是外来故事传入中国后,在口头传承中贴近民族与地域风土人情长期演变的结果。

1.中国故事的角色在传承中定位成一对结伴经商的朋友。印度故事通常以两弟兄做主角,以争论做好人还是做坏人来开头,保留着佛家说教的印记。关于故事原初形式中的旅伴是不是两弟兄,曾引起研究者的争议。《贤愚经》中的“善事太子入海采宝”故事,就是将“善事”与“恶事”两位王子在旅途中是否热心施舍的行为相对比构成富有戏剧性的情节。印度故事中的两弟兄模式似有深厚根基。中国两弟兄故事也有楔入“偷听话”母题的,不过绝大多数613型故事,都是以两个朋友为主角,它们最为流行的篇名也是“两老友”“两老庚”“两伙计”“老实人和他的朋友”等。因生年相同而结拜成“老庚”,由于情同手足而结拜成义兄弟,这些中国特有的习俗在故事中留下了鲜明烙印。

中国故事中的两个旅行者不仅是与较亲近的朋友,而且是以结伴经商为目的而出门远行,良心坏的在旅途中起了谋财害命的邪恶念头,成为故事的开端。如白族的《两老友》开头:“从前,有两个老友,一个良心最好,一个良心最黑,两个人一路到远方去做生意。良心好的吆着八匹油光水滑的大肥骡子;良心黑的吆着两匹皮包骨的瘦骡子。良心黑的看中了老友的八匹骡子,总想找机会谋害老友。”中国各族民众都十分看重结交朋友,许多流行谚语道出了人们对友情的珍惜和结交中的警戒,如“只要情谊深,凉水点得灯”,“河水有清有浊,朋友有真有假”(汉族);“交结好友增长见识,交结坏友惹是生非”(壮族);“忠诚是爱情的桥梁,欺骗是友谊的仇敌”(蒙古族);“在家靠四壁,出外靠友人”(壮族);“交朋结友莫贪捞,背信弃义莫与交”(彝族),等等。在近现代商品经济逐步趋向活跃的历史背景上,合伙做生意,结伴出外经商,既是一种常见的社会风情,也最能考验出朋友的真假和品格的邪正。印度关于“两个旅行者”命运的古老叙说,传入中国后经故事家们的加工改造,就定位成关于结伴经商的两个朋友的曲折经历了。由此也就使故事更贴近社会现实,给善恶各有所报的传统的主题增添了新的光彩。

2.“偷听话”是本故事中的一个核心母题,中国故事赋予这一母题以更为优美生动的民族文化特色。源于古印度故事的“偷听话”母题,由栖息山林的豺狼虎豹等吐露人间秘密,无疑出自想象。这些动物具有超人和超自然的神奇能耐,它们能使水源干枯,能将说话的女孩子变成哑巴,因而也知道怎样才能解脱这些灾祸的奥秘,这显然是人类早期动物崇拜原始观念的遗留[19]。然而在这类看似荒唐的构想中又包含着人类文明进步的因子。从森林中寻求治疗疾病的药物,从山石中掘出清泉,这样的探索与发现,时至今日仍在继续。因而将它作为叙事母题引进口头文学,不仅能满足人们对揭破自然奥秘的强烈好奇心,还能激发他们探索未知世界的积极进取精神。另外,从叙事艺术来看,“偷听话”母题的设置,可构造出一个富有光彩的神秘世界,让正反面角色偶然闯入这个世界,使他们的命运获得在平凡的现实世界中所不可能有的突然转变,从而给现实社会的听众以惊喜和震撼。正是“偷听话”母题的这一深厚内涵和迷人之处,使它在世界广大地区包括中国各族口头叙事文学中不胫而走,构成为一个著名的“故事核”。

中国故事在吸取这一母题时,按不同民族地域、风土人情之实际,用幻想与现实相融合的手法,精心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美丽神奇的艺术境界。

被害人通常是在山神庙或土地庙寻求栖身之处,那伙狼虫虎豹因受山神或土地爷的管辖(甚至由山神或土地神安排觅食),才来这儿聚会;被害人偷听到动物们的谈话既是偶然巧合,同时也受着山神或土地爷的庇护、指点;他们不仅谋求自身脱险,还以偷听来的秘密热心为他人做好事。山神、土地爷在故事中扮演着帮助、启迪主人公的“智慧老人”的角色。中国许多民族因信奉道教,在荒僻山野中,也往往建有简陋的山神庙、土地庙。按道教神谱,山野间的豺狼虎豹,须接受山神、土地爷的管辖;这类在神界中地位最低下的神祇,却是普通民众最亲近的朋友。因而他们很自然地成了民间故事中富有中国特色的幻想形象。

在动物们偶然泄漏的几件秘密中,都少不了治怪病的神奇药方。白族故事讲,皇宫里的娘娘生了奶花,用山神庙屋顶上生长的那棵灵芝草就能治好;藏族故事讲,土司的女儿生了怪病,五年卧床不起,从高高竖立的旗杆上的那个木斗里取下生长的茯苓,吃下去病就好了,小伙子因此成了土司家的女婿;乌孜别克族故事中也有给公主治病的情节,却是用森林里一棵榆树上的叶子煎水喝。这些虽出自幻想,却又生动地反映出中国民间医药学十分普及的特点。这些情节与细节的变异,给中国故事增添了使人们倍感亲切的民族文化色彩。

中国各族民众中间,都有一些出色的口头文学家,他们的讲述也给故事增添了艺术光彩。如出自白族女故事家瑞青老妈妈之口的《两老友》。现引录其中一小节:

小伙子爬上庙前的一棵大树,一声不响,偏着耳朵听。忽然耳旁呼刮了一阵大风,接着咕咚一声响,半天空掉下了一个东西。山神说话了:

“豺狼,你从哪里来?”

豺狼说:

“我从对面不远的坡坡上来!”

山神说:

“那里可有什么稀奇?”

豺狼说:

“有,有!那里住着穷苦的母女,她们成天受苦挨饿,可是不晓得自己院心里那棵石榴树的根根下面埋着一缸金子,一缸银子。”

山神说:

“想办法让她母女把金银挖出来多好呀!”

豺狼说:

“可惜我是一个豺狼,不会变,我要能变成一个小伙子,就去上她姑娘的门啰。听说那个受苦的老妈妈正替她姑娘选女婿呢!”

山神说:

“不要说了,快睡觉去,小心你的话走漏风声!”

豺狼不讲话了,蜷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在这一场景中,爬在山神庙前树上“偏着耳朵”偷听兽类说话的小伙子,“咕咚一声”从半空中掉落下来的豺狼,姿态都栩栩如生;而且那只豺狼在报告人间秘密时,由于自己不能变成小伙子去当上门女婿流露出深深的惋惜之情;对神秘世界的大胆想象同丰富的人情味融合在一起,透出无限情趣。

总之,中国的613型故事“两老友”,不仅以其朴实的道德伦理观念震撼人心,更以它构造精美的艺术境界脍炙人口。它既饱含民族文化、人类文化的深厚意蕴,同时又经许多“不识字的作家”个人艺术智慧的锤炼而光彩焕发,成为民间叙事的又一经典之作。

【注释】

[1]《人长人短》,《焉支山的传说——山丹民间故事选》,敦煌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17~120页。

[2]《好心大哥和坏心大哥》,《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吉林卷》,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3年版,第489~491页。

[3]《钱财和仁义》,《中国民间故事集成·重庆市巴县卷》下册,1989年编印。

[4]《两伙计》,《巧媳妇》,长江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221~225页。

[5]《两老友》《本分人和狡猾人》,《云南各族民间故事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95、380页。

[6]《好人与坏人》,《云南少数民族文学资料》(第2辑)1981年编印。

[7]《善报与恶报》,凌纯声、芮逸夫:《湘西苗族调查报告》,商务印书馆1947年版。

[8]《张三和李四》,《广西民间故事资料》(第1辑)1980年编印,第184~187页。

[9]《阿东和阿西》,《水族民间故事》,贵州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47~249页。

[10]《爱实与爱勾》,袁凤辰等编:《毛南族、京族民间故事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219~221页。

[11]《两老庚》,包玉堂等编:《仫佬族民间故事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301~305页。

[12]《克斯甲和劳让》,肖崇素:《奴隶与龙女》,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1957年版。

[13]《额布根敖拉》(意为老头儿山),《民间文学》1956年6月号。

[14]《野兽们的秘密》,魏泉鸣翻译整理《乌孜别克族寓言故事集》,甘肃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68~75页。

[15]《老实人和他的朋友》,蒋风等编:《畲族民间故事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218~223页。

[16][美]斯蒂·汤普森:《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郑海等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99~100页。关于本故事的代表性研究成果,还有R.Th.克里斯蒂的《两旅客或盲人的故事》等。

[17]季羡林主编:《印度民间故事集》第一集,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64~68页。据译者称,书中故事主要从新德里拉杰巴尔父子出版社1980年出版的一套印度各邦民间故事选集中译出。

[18]刘守华:《中国民间故事史》,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466~470页。

[19][英]爱德华·泰勒:《原始文化》,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672~68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