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三四百年后,螺女故事又出现在唐末皇甫氏的《原化记》中,因男主人公姓名变易,篇名改为《吴堪》。这位吴堪也是单身汉,而且“少孤,无兄弟”,和谢端一样属于孤儿这个群体。虽是在衙门当差(这一身份同他后来和县官发生冲突纠葛有关),生活境况仍然寡独无依。故事中关于他从水滨拾得一白螺,蓄养在家,白螺化身为少女执炊,被吴堪窥视显现本相的笔墨同《谢端》完全一致,可看出它是从前人述说中脱胎而来。这位螺女也是奉天帝之命前来与吴堪结为夫妻,天帝不仅哀其孤独,还以此嘉奖他平时常“以物遮护溪水”,“敬护泉源”,保护自然环境有功;螺女在被吴堪窥视本相后也没有离去,而是相亲相爱地过起日子来,这些地方又和《谢端》小有差异。
最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本篇后半截楔入难题考验母题,生动活泼地叙说了螺女同县官斗智,最后火烧县衙大快人心的情景:
时县宰豪士,闻堪美妻,因欲图之。堪为吏恭谨,不犯笞责。宰谓堪曰:“君熟于吏能久矣。今要虾蟆毛及鬼臂二物,晚衙须纳,不应此物,罪责非轻!”堪唯而走出。度人间无此物,求不可得。颜色惨沮,归述于妻,乃曰:“吾今夕殒矣!”妻笑曰:“君忧余物,不敢闻命;二物之求,妾能致矣。”堪闻言,忧色稍解。妻曰:“辞出取之。”少顷而到。堪得以纳令。令视二物,微笑曰:“且出。”然终欲害之。后一日,又召堪曰:“我要祸斗一枚,君宜速觅此;若不至,祸在君矣!”堪承命奔归,又以告妻。妻曰:“吾家有之,取不难也。”乃为取之。良久,牵一兽至,大如犬,状亦类之,曰:“此祸斗也。”堪曰:“何能?”妻曰:“能食火,奇兽也。君速送。”堪将此兽上宰。宰见之,怒曰:“吾索祸斗,此乃犬也。”又曰:“必何所能?”曰:“食火。其粪火。”宰遂索炭烧之,遣食;食讫,粪之于地,皆火也。宰怒曰:“用此物奚为!”令除火扫粪。方欲害堪,吏以物及粪,应手洞然,火飙暴起,焚爇墙宇,烟焰四合,弥亘城门。宰身及一家,皆为煨烬。乃失吴堪及妻。其县遂迁于西数步,今之城是也。[5]
豪强霸道的县官企图借故强占螺女,便接二连三给吴堪出难题,先索要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的“虾蟆毛”和“鬼臂”,螺女一下子就找到了两件东西搪塞了事。接着他要一枚“祸斗”。《原化记》原作“蜗斗”,系“祸斗”刊印之误。《山海经·海外南经》中有“厌火之国”,“吐火之兽”,后世学者注《山海经》时指出,这种食火怪兽就叫“祸斗”。明人邝露《赤雅》综合前人之说写道:“祸斗,似犬而食犬粪,喷火作殃,不祥甚矣。”[6]现据以改正。因它是一种喷火怪物,便正好埋葬了那位作威作福的县官。县官挖空心思相刁难,丈夫在无端受迫害时的一筹莫展和螺女的有胆有识勇于抗争彼此映衬;几个难题不但没有难住女主人公,作恶者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而自食恶果。故事叙说波澜迭起,饶有趣味。
故事中“祸斗”的形象,似从三国时期吴地高僧康僧会所译之《旧杂譬喻经》中的《祸母》一篇化出。这部印度佛经说,某国王乐极无聊,派人去大街上买来一种叫“祸母”的怪物,它以针为食,为了填饱它的肚子,国王四处求针,弄得举国不得安宁。后来想丢弃它,用木柴烧得它遍体通红,哪知它奔跑起来,“过里烧里,过市烧市,入城烧城”,终于造成一场祸国殃民的大灾难。这一新奇构想被唐人吸收改造,变成《吴堪》中的“祸斗”。它在情节构成上既是县官无理刁难吴堪的难题,又恰好成为他自取灭亡的契机,由此带来了故事的浓厚趣味。它在近现代口头传承的螺女或龙女故事中被广泛借用,这一人造怪物的名称,有的叫“祸害”,有的叫“古怪”,有的叫“窝罗害”,有的叫“稀奇货”,名称是随口叫出的,它在情节构成上的作用和寓意,则和《吴堪》一脉相承[7]。唐人记述的《吴堪》在民间文学史上产生了深远影响。明人周清源撰有一部拟话本《西湖二集》,其中《祖统制显灵救驾》一篇,就借吴堪故事作为“入话”(引子),结尾处有诗为证:“吴堪忠贞不欺,感得天仙下降;知县贪财好色,害得阖门遭丧。”它用小说笔法演绎吴堪故事,保持和发展了原作富于人民性的特色。至于在民间口头叙说的螺女故事中,沿用《吴堪》中螺女和邪恶势力抗争这一模式的就更加普遍了。
吴堪故事出自“常州义兴”,即今之江苏省宜兴县,邻近浙江。江浙一带自古以来就是盛传螺女故事的地区,在《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江苏卷》和地方资料本中,收录了19个县市的螺女故事异文22篇[8],《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浙江卷》及地方资料本中,收录了21个县市的螺女故事异文21篇[9]。作为当地常见故事类型之一,这一民间叙事经典之作一直在民众口头传诵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