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故事类型研究的新成果,本书的主要任务,一是对选取的60个类型,在占有众多异文的基础上,以解析故事中所含母题为中心,进行多侧面的微观评说;二是立足于上述个案解析,由点到面,就中国民间故事艺术世界的总体风貌,作概括性的宏观扫描。

本书对民间故事的研究评说,是以“类型”而不是以单篇文本作为考察对象。每个故事类型由情节结构大同小异的若干异文构成,这是人所熟知的。从类型入手写成的文章我们常常可以见到,还有如《民间故事类型索引》这样的著作可以帮助我们查找有关故事类型的名目及所含异文出处,十分便利。

但我们对故事类型的相关知识的了解又往往是不完全的。下面这段话见于美国学者斯蒂·汤普森的《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一书,为最具权威性的说明。他认为:

一个类型(type)是一个独立存在的传统故事,可以把它作为完整的叙事作品来讲述,其意义不依赖于其他任何故事。当然它也可能偶然地与另一个故事合在一起讲。但它能够单独出现这个事实,是它的独立性的证明。组成它的可以仅仅是一个母题,也可以是多个母题(一系列顺序和组合相对固定的母题)。[2]

这里讲的类型由母题所构成,单一母题构成单纯故事,多个母题按一定顺序构成复合故事,这已成为故事学家的共识。但其中关于故事类型的完整性与独立性的强调却常常为学人所忽视。在我们把一个类型作为“完整的叙事作品”,作为“独立存在的传统故事”来看待的情况下,那些存活于不同时空背景之上的单篇异文,是否还具有完整性与独立性呢?笔者认为,这些异文能存活于口头传承之中,它具有相对的完整性与独立性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在口头叙事文学的大家族中,存活于局部时空的单篇的或数量有限的异文,它们所构成的那一件口头语言艺术作品又常常是不完整,欠缺独立价值的。

广大民众喜爱的民间故事,总是随着时空的转变不断发生变异,日趋精美,可以说永远没有完全定型的文本。人们所接触和记录传世的单篇异文,有的较为完美,有的较为粗俗,还有缺胳膊断腿的。研究者如随意抓住某些异文给予评说,很难完整而准确地把握这一个故事的思想与艺术特征。正是基于口头叙事文学融汇集体智慧和以口头方式传承的这种特殊性,从解析类型入手,把类型作为砖石来建构故事学大厦的学术潮流便兴起于世了。我们在搜求大量异文的基础上撰写出这部关于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的专著,也正是受这股学术潮流的激荡启发所致。

这里要指出,我们从相关故事类型索引中所看到的故事,是已经被剥离了细节和语言的情节梗概。这是为了便于人们从民间故事的汪洋大海中查找自己所需要的故事资料,按照国际通行的此类工具书的一般规格而编撰的。这样,它们就如同没有枝叶只有主干的树木,或者只有骨骼没有血肉的人体那样,难以将相关故事有枝有叶、有血有肉的活的姿态展现在读者面前。因而我们这次在作类型研究时,便特别提出,要注重选取那些出自优秀故事讲述人之口的而又在记录成文时保持了口头文学风格的优秀文本。如出自秦地女之口的《张打鹌鹑李钓鱼》,出自金德顺之口的《田螺姑娘》,出自姜淑珍之口的《敬穷神》,出自尹泽之口的《梦先生》,出自谭振山之口的《当良心》等。下面是《田螺姑娘》中的一段叙说:

农夫拨转马头假装逃跑。跑啊,跑啊,跑上了一个大山包。眼看国王就到跟前了,农夫不慌不忙地掏出绿瓶子,拧开盖儿朝地上一扔,就听“哗啦啦”“哗啦啦”一阵响,顿时发起了绿色大水,翻江倒海一样向国王和士兵们涌去,就听国王的兵马“呜噢”喊叫,一下子就淹死了一多半儿,以后这个地方就成了鸭绿江。

这里叙说的是田螺姑娘的男人向企图抢夺妻子的残暴国王勇敢抗争的情景,它是这一故事类型在近现代社会生活背景上情节演进、内容深化的重要标志。朝鲜族金德顺老人的口述文本爱使用“哗啦啦”等象声词语,使得相关情景显得十分生动活泼;字里行间感情洋溢,透出讲述人强烈的爱憎;又巧妙地点染出这篇朝鲜族故事以鸭绿江畔为背景的地域特征,使听众感到无比亲切。如果只限于复述梗概,没有对故事文本的精细考察,显然无法展现出它作为口头语言艺术的特殊魅力。

中国的民间故事类型研究,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经中外学人的辛勤耕耘,已积累了不少成果,其中德国学者艾伯华、美籍华人学者丁乃通及中国台湾学者金荣华所著的三部《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就是这项研究逐步深入的标志。它给了我们许多宝贵启示。但我们没有为其所局限。这表现为:不仅在对各个类型文本从思想到艺术的完整解析上,和《索引》的内容与体例截然不同,所依据的异文数量远远超出了《索引》;即使在立型归类上也有所改进,如本书中的“龙女”型,在丁乃通的《索引》中就分别归属于555“感恩的龙子和龙女”,592A“乐人和龙王”以及592A1“煮海宝”三个类型之中。关于本书中提到的渗透着中国道教信仰的10个特殊类型,即“水鬼和渔夫”“彭祖长寿”“卖鱼人遇仙”“三句好话”“凡人学道求仙”“樵夫观棋遇仙”“井水成酒”“法师舍身斗龙”“学法造反”“两法师斗法”,则均系研究者依据自己所得故事资料归纳而出,更超出了现有几部类型索引的框架。

作为一部故事类型研究专著,它的不足之处或者说局限性,也是显而易见的。比如对类型的划分就没有确定一个合理而严格的标准,主要是沿用已有成果,过粗、过细或相互牵连的情况都有。究其原因主要在于我们至今还没有对全国已有的故事资料作过统一而科学的立型归类。这是一项大规模的科学研究工作,非少数学人所能完成,只能另待时日来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