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狗耕田”故事按情节的繁简,可以大致区分为三个亚型。
1.单纯的“狗耕田”型。
梗概为:兄弟分家,老实巴交的弟弟受欺负,只分得一条狗;狗能耕田,从这儿经过的外地人不相信有这稀罕事,弟弟同他们打赌取胜,因而致富;哥哥借狗耕田,狗不听使唤,哥哥将狗打死,后来狗坟上长出的具有灵性的植物在给弟弟带来好处的同时,不断给贪心的老大以无情惩罚。代表性文本有《诚实得福》[2]《石榴》[3]《狗耕田》[4]《两弟兄分家》[5]等。
故事中最新奇有趣的情节是狗能犁田以及由此而来的打赌致富。弟弟平时就喜爱家里的那条狗,当狗成为他在分家时得到的唯一家产时,人们很自然地希望这狗给小主人创造奇迹。在故事的古朴形态中,狗是作为“神奇的助手”出现的,它会拉犁耕田是不言而喻的事,但从现在人们口头记录的故事看,那条狗却是由聪明的弟弟用食物引诱来拉犁奔跑。这一“合理解释”显示出在现代文明冲击下人们观念的进步。
关于同外来客人打赌的情节,在众多异文中有同官吏打赌的,弟弟获胜赢得银钱,哥哥打赌失败(那狗不听哥哥使唤)挨了一顿棍棒,看来这是较为古朴的一种构想。不过多数现代异文中都以商贩来扮演这个角色,有的是布贩子以绸缎来打赌,还有的以一船货物来打赌(故事场景在江河沿岸),或者以一担干咸鱼来打赌(故事场景在吃不到鲜鱼的山乡),等等。小商小贩走村串户,足迹遍及穷乡僻壤,故事中给我们保留了这幅旧时代的风俗画。人们不是依赖神仙,而是巧妙地把这些商贩引进故事,渴望用外来财富改变主人公贫困不幸的命运。故事情节虽出于大胆虚构,从它的变异中却已经显示出了中国乡村开放的态势和乡民观念的进步。
2.“卖香屁”型。
如《香屁变成臭屁》[6],讲弟弟被哥哥赶出家门之后,在山野间流浪,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只好以桂树叶桂树皮充饥,想不到这以后连他所放的屁,都带桂花香味了。他便到街上叫喊“卖香屁”。县官把他请进县衙门,用香屁去熏衣箱,果然有效,他获得一大笔赏钱,因而致富。贪心哥哥也去学样,他在山里吃的是死蛇和烂蛤蟆,被县官请去,拉出来一摊臭屎,结果被责打四十大板赶走。不过像这样以“卖香屁”为中心独立成篇的故事数量很少,大都是在“狗耕田”之后,接续叙说:狗不听哥哥使唤,哥哥将狗打死,狗坟上长出黄豆、苞谷或其他野生植物,弟弟吃后就卖起香屁来。它是从神奇的狗帮助主人这一构想生发而来的奇妙情节。代表性篇目还有《弟弟和哥哥》(四川)[7]、《老大和老二》(广西水族)[8]、《老黄狗犁地》(河南)[9]、《狗耕田》(湖北)[10]等。
艾伯华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把“狗耕田”和“卖香屁”作为两个类型分别列出。丁乃通编撰《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也将它们看作两个类型,他按AT分类法编码,“狗耕田”列为503E型,“卖香屁”列为503M型。究其实际内容而言,是不宜作为两个并列类型来看待的。又AT分类法中的503型“小神仙的礼物”,讲的是爱捉弄人的小神仙,在给予善良贫困者以金钱的同时,也给贪得无厌者以无用的煤块进行惩罚。它同中国的兄弟分家故事显然有别。这是我们在使用《索引》时须加注意的。
3.复合混杂型。
故事中除含有兄弟分家弟弟用狗耕田之外,还有种南瓜得猴宝,或在山野流浪中偷听神奇动物对话而交好运等情节。这些情节单元可以穿插在许多别的类型中,并非兄弟分家故事所专有。西南地区的许多少数民族中流传的兄弟分家故事,常采取这样的混杂形态,如侗族的《兄弟分家》[11],瑶族的《两兄弟》[12],苗族的《两兄弟》和《程察程波》[13]等篇。由于将其他情节单元串接到“狗耕田”故事中来,扩大了弟弟的活动空间,增强了故事的曲折性,讲述起来就更有吸引力了。从现今人们口头采录的“狗耕田”故事,许多篇都呈现出这种由简趋繁的特点。
值得特别提起的是,祖国台湾高山族的口头文学中,也有“狗耕田”故事流传。在福建采录的《哥哥与弟弟》[14],以兄弟分家,狗耕田为开端,最后弟弟吃了香韭菜,竟然到皇宫里去给皇帝放香屁,情节十分别致。
由金荣华教授在台东县卑南族两位女故事家口头采录的狗耕田故事就更为珍贵了[15]。它们的形态属于我们上面所讲的比较单纯的第一型,结构为:兄弟分家,弟弟用狗耕田,同商人打赌取胜;哥哥将狗打死,狗坟上长出竹子,弟弟去摇落下银钱,哥哥去摇落下满身臭屎;哥哥将竹子砍倒,弟弟用竹子编成鱼篓,下河就能捉住很多鱼,哥哥借鱼篓去捉鱼,从鱼篓里倒出来的却是毒蛇。故事写定时完全按录音带整理成文,现从《会耕田的狗》中照录一段,以见这位台东老奶奶口述故事的风貌:
弟弟把狗牵回家后,对着田地,不知道该怎么办。牛被哥拿走了,怎么耕田呢?他看了那狗一眼,突然想到,何不把狗当作牛来耕田试试。于是他给狗做了一副小犁,又买了一点牛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把狗带到田里,让它背上小犁,开始耕田。他要狗向前走时,就抛一小块牛肉在狗的前面,狗一闻到牛肉香味便向前跑去,犁也跟着走了。到了田边要换方向,也是用这方法。这样来来去去,终于把那块田耕完了。在休息时,有位商人挑着一担货物经过那里,看见蹲在犁旁的狗和耕完的田,很好奇地问:“你那块田是这只狗耕的吗?”弟弟回答说:“是的。”商人不信,笑着说:“这条狗真能耕田吗?你骗人。”弟弟说:“是真的啊!”商人说:“那么耕给我看一看。”弟弟问:“要是它能耕田的话,你怎么办?”商人说:“要是它真能耕田,我就把所挑的这担货物送给你。但是如果它不能耕田的话,我要把它带走。”弟弟说:“好,就这么办。”说完就把狗牵到田里,给它架上犁,吆喝一声:“走!”同时很快抛出一块牛肉,狗随即拖着犁向前走去。商人没有注意弟弟抛出牛肉,只看到狗拖着犁耕田,觉得很稀奇,但还不太信,要弟弟让狗再耕一次。弟弟又用抛牛肉的方法,使狗耕了一圈地。商人终于认输了,把他挑的一担货都给了弟弟。
从讲述人的丈夫为汉族闽南人来看,她口头上的狗耕田故事显然是汉族故事的移植。用牛肉喂狗使它拉犁,狗的神奇色彩淡化,在两岸的同类型故事中都有这样烙上现代文明印记的变异。
从海峡两岸许多民间故事的类同,可以看出它们共同的中华文化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