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令人感兴趣的是,“仙女救夫”型故事在中国可以说是源远流长,除众多异文尚在各族民众口头流传之外,早在清乾隆时期,就有一位穷困潦倒的文人沈起凤(1741—?)在笔记小说《谐铎》的《奇婚》篇中,对这一故事做过完整的论述。梗概如下:
浙江武康一书生文登,浪迹出游。观春台演剧,钟情一女子,被女家接纳为婿。当夜与女交拜入洞房,女子登床即失踪,生惊骇莫解其故。后其妹颖姑吐露秘密,原来这家主人“专以左道劫人财物,将欲举事,必先杀一人,祀神开路”,所谓招婿,不过是以女为诱饵,已有多人被害。颖姑又告以脱身之计。待其姊再次上床时,因作法隐身的“六甲符”被文登取走,二人终成夫妇。随后此女即全力相助丈夫逃离。生肩负一杖,上悬雄鸡,朝北急行。女父欲以飞剑加害,电光一闪,杖头雄鸡被斩,文登幸免于难。随后女子乘一纸鹤从天而降,二人偕归乡里。不久颖姑因不堪忍受父母左道行为,也寻文登来依。女父学仙不成,流为左道,终遭官军搜捕伏法。[12]
本篇含有“仙女救夫”型故事的完整结构,但又发生了新奇有趣的变异。一是仙女形象一分为二,变成了姐妹俩,由妹妹揭破姐姐按父亲策划设置的难题,促成两人婚事,导致后来姐妹共夫;二是赋予老法师形象以全新特征。其他故事中的老法师,考验或加害小伙子,其动机不过是不愿意将女儿嫁给“凡人”“穷汉”,曲折地反映出旧时婚姻讲求“门当户对”的传统观念。这里法师却属于以妖术杀人祀神,劫人财物的旁门左道,就故事本身而论,法师之女叛离家庭不仅是为了婚姻自主,也是出于对其父残暴行径的愤恨不满,这自然更增强了女主人公思想性格的光彩。然而从明清时期封建统治者残酷镇压“白莲教”等农民起义的历史背景来看,本篇故事中与官军对抗的老法师的形象被着意丑化,似乎同当时维护封建统治秩序的正统观念渗入故事有关。文学史家通常把《谐铎》作为可与《聊斋志异》相媲美的文言短篇小说集来看待,《奇婚》并非口述故事的忠实记录,我们只能把它作为“仙女救夫”故事的一种改编文本来看待,失去某些民间意趣是不足为怪的事。
可是经作家写定的《奇婚》,通过书面文本传播却产生了广泛影响,它曾作为京剧《得意缘》的本事,又被民国时期流行的一部通俗小说《江湖奇侠传》第49回至第51回所取材,敷衍得更加曲折生动。一位研究《谐铎》的台湾青年学者就此讲得好:《奇婚》篇本是一则流传于民间的口头故事,因为故事本身饶富趣味,所以为沈起凤所取,写入《谐铎》书中,成为这一型故事在中国最完整的记录,时间约在18世纪末。而这个故事也因经由沈起凤的记录,成为流行于知识分子间的文人文学;继而又成为通俗文艺作家取材的对象。这样看来,原是采自民间的一块素材,经由文人加工、润饰,再以另一种面貌呈现回到社会大众的情形,可说是一种保存与延续民间文学的方法[13]。
耐人寻味的是,“仙女救夫”故事在中国还有更古老的渊源,那就是汉代著名学者刘向(约公元前77—公元前6)编撰《古列女传》《有虞二妃》一篇中所述帝尧的两个女儿助舜脱险的故事。舜因至孝被帝尧赏识,将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嫁给他做妻子。舜的父亲瞽叟和弟弟象却接连不断地给他出难题,想把他害死。每次都是这两姐妹给他出主意化险为夷。第一次派舜去修补高高的粮仓,他们偷偷拿掉梯子,放火焚仓;舜穿上妻子给他预备的鸟衣,变成鸟儿飞下。接着又派舜去掏井,等他下井之后用泥土填塞;舜又穿上妻子给他预备的龙衣,变成龙从一旁穿井而出。最后又让他去喝酒,想把他醉死;舜由于按妻子吩咐事先用掺上狗尿的水洗过身子,终日饮酒不醉。舜顺利通过这些考验之后,便接受帝尧的禅让做了天子。《古列女传》的记述,又见于《楚辞》《孟子》《史记》等古代文献之中。可见,它早在公元前就流行于世了[14]。
对上述文献人们通常都把它作为真实历史看待,其实它是一个以难题考验成婚为核心母题的虚构性故事。三个难题接连展开,每次都是由女主人公事先予以指点,帮助丈夫顺利化解;难题由一些日常生活事件构成,却又掺合法术幻想,使女主人公成为神奇不凡的人物。可见它具有此型故事的完整形态。其特殊之处是矛盾纠葛不在翁婿间而是在父子间展开,并同古代王位继承的历史传说相融合。
见于《古列女传》的舜的故事,到唐代变文中,演化成为《舜子变》。故事中的冲突纠葛在舜和恶毒继母之间展开,不是由姐妹俩而是由天帝相助他来解脱危难。其主题已超出“仙女救夫”型,另有所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