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连环骗”型。故事以能说会道,外号叫做“嘴会转”之类的长工为主人公,讲述他怎样以自己的“家传宝物”来哄骗贪心而又愚蠢的财主,给以尖锐有力的揭露嘲讽。这一亚型的艺术构思更为精巧,也更富有艺术生命力。1925年《京报·国语周刊》上刊载的《火龙单》就是一篇出色之作,现照录全文如下:
长工穿着破烂的夹袄,在马棚中扫除积粪。外面的雪纷纷地下着,风呼呼地吹着,长工因为用力工作,不但不觉其冷,汗反而雨似地流下。
东家穿着轻暖的羔裘,围着旺旺的炉火,倒觉有点寒冷。
“呀!伙计!我穿着皮袄,还觉得冷飕飕的。怎么你穿一件破夹袄,还热得浑身出汗呢?”
“掌柜!你别小看人哪!”长工有点发傲地说:“俺老辈子也过过好日子。哼!这就叫‘火龙单’,是俺祖上传留下来的,穿着永不会觉得冷。——可有一件,穿着的时候,是要去做营生的。”
“哦!”东家似乎有一点羡慕,“咱们换过来穿着试试看。”
长工迟疑了一阵:“换过来穿?别人一定不成,好在是掌柜的,好!我们就换着穿穿看。”
冷呀!东家穿了长工的破夹袄,心里这样想,是了,穿着要做营生的,好吧!……东家鸦片烟瘾上来了,马上就到集上吸烟去了。
冷呀!东家有点挺不住了,找一处藏风的地方躲一躲。
风搅着雪,终日下个不止,他的尸首也就叫雪花埋上了。
雪化了,尸首露出来了。他的妻子一面抚着尸,一面哭着:
羔儿皮袄你不爱穿,
一心爱穿“火龙单”。
烧了一身紫疙瘩,
为什么不往水里钻?
这是一篇由单一情节单元构成的故事。记录写定时作了适当的文学描写,口语化特征有所削弱,但仍较好地保持了原作的意趣。在对话中推进情节发展,刻画鲜活的人物形象。结尾东家妻子哭丈夫的那段顺口溜格外精彩,饱含讽刺幽默,具有画龙点睛之妙。
现代采录的同型故事大多采取三迭式结构,由几件“传家宝”构成连环式骗局。马烽于20世纪40年代搜集整理的《金马驹和火龙衣》[11],是最具代表性的一篇。见于《中国民间故事集成》中的异文,有陕西的《王花儿》和《还阳棒》[12],北京的《宝驴和火龙衫》[13],宁夏回族自治区的《金牛巧治刁老财》[14],江苏的《火龙袍》[15]等。
其中《在水里向岸上招手》,由四川西昌地区的彝族农民罗洪五惹讲述,经冯元蔚于1959年记录成文,是故事情节最为生动完整的一篇。梗概为:
有一个穷汉子,身上穿件破披毡,下雪时节还在外头奔波。他来到一户吝啬的黑彝(贵族)门前借宿遭拒绝,只好待在屋檐下背着磨子跑动暖和身子,大声喊:“好热!好热!”黑彝觉得奇怪,他说自己穿的是一件家传的宝衣,黑彝用一升金、一升银将这件宝衣换到手里。
谁知宝衣穿在身上却冻得发抖,黑彝知道上了当,便找到穷汉家里去交涉,又换回穷汉正在使用的那口“不用烧火就可以把饭煮熟的神锅”。
神锅在他手里毫无用处,他气得砸烂神锅,再次找到穷汉家,换来一头能够“屙金屙银的仙马”。
从仙马屙出的粪便中掏不出金银,黑彝又去穷汉家。这时穷汉的妻子说:“你三番五次来我家,把我家所有的宝贝都换走了,这样狠心,我也不想活了!”接着拿起一把尖刀,戳在自己的假喉管上(把猪血装在猪尿包里挂在脖子上),倒在地上不动。黑彝见死了人,惊慌起来。穷汉说:“我这尖刀是一把神刀,还有一根神棍,凡是用神刀杀死的人,只要神棍一打,死人就会活转来。”他当场试了一下,妻子果然从地下站了起来。
黑彝把神刀、神棍换到手,回家试用,一刀把妻子刺死了,然后用神棍敲打,却再也活不过来,黑彝父子怒气冲冲地去找穷汉算账,把他抓住蒙头捆在树上。
黑彝家一个患眼病的人赶着一群猪从树下走过,穷汉说自己正拴在树上治眼病;那人听了想治好眼病,便连忙让穷汉把自己蒙头拴在树上。后来黑彝父子走过来,误将这个人当成穷汉扔到河里。
可是当他们回家时,却意外地碰见穷汉赶着一群猪在面前走过,于是出现了下面这更加有趣的情景:
(黑彝父子)两人吃惊地问:“你是鬼还是人?”
穷人说:“你们两个才是鬼。”
黑彝说:“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呢?”
穷人说:“你把我丢在河里,龙王说我来得正好,就给了我一群猪,他还叫我等一会去拿金银财宝哩!”
父子两人听了,想得心里发痒,巴不得全家人动手,把河里的金银财宝都拿回来。忙问:“怎么下河去?”
穷人说:“我带你们去。”
黑彝把全家人都喊到河边来,一个个都忙着要下河去拿金银。这时,穷人说:“大家别急,先找一个下去试试,如果有,就向岸上招手,那时,后面的人才跟着下去,免得走空路。”
黑彝听他这么说,觉得穷人变好了,也没有整自己的意思,便抢着第一个跳下河去。因为他不会泅水,河水又深,到了水里心里发慌了,不停地蹬脚摆手。岸上的人看见了,以为他在招手,真有拿不完的金银财宝,于是一家人都跳下河去了。由于他们都不会泅水,只好向岸上招手求救。这时,岸上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一些贪财的也纷纷跳下河去了。
从此以后,“在水里向岸上招手”这句话,便在彝族日常生活中流行起来。[16]
它将有关用“传家宝”哄骗财主的几个流行情节单元巧妙地复合串接在一起,由“宝衣”到“神锅”“仙马”,再到“神刀”和“神棍”,最后到“龙宫取宝”,故事叙述既环环相扣,又层层推进,直到财迷心窍者跳进河里才结束这场滑稽闹剧。主人公整治财主的哄骗手法之所以能够接连得逞,一方面是由于被叫作“吹破天”“嘴会转”的这类人物有着丰富的智慧和雄辩的口才,同时更由于那些财主的贪婪和愚蠢,主人公投其所好,他们自作自受,尽管接连上当仍不能自拔,故事叙述便在趣味洋溢中给予这些反面人物以辛辣嘲讽。
“连环骗”这个亚型的内容与形式还有一个独特之处值得特别提起:故事中的几种“传家宝”和关于“龙宫”的想象,本是民间幻想故事中体现人们美好意愿的母题或情节单元,由此构造出的优美故事在各族民众口头传诵不息;可是在上述长工故事中,它们却成为制造骗局的材料,相信“宝衣”“神棍”“龙宫取宝”的人成了智力低劣滑稽可笑的角色。这表明人们在社会生活中,对种种神奇幻想事物的真诚而幼稚的信仰日趋淡薄,口头文学家便以另一种心态来运用这些幻想材料编织新的故事,在反映更富于现实性的主题的同时,还在艺术上透示出一种饱含喜剧性的讽刺幽默情趣。这样,此类故事的流行就具有了显示口头叙事文学推陈出新的特别意义,不同于普通的情节变异,值得我们另眼相看了。
“连环骗”故事中的“宝衣”“游龙宫”等情节单元,在口头文学中具有广泛影响,据台湾青年学者彭衍纶所做研究,它被借用到全国二三十个民族的机智人物故事之中,从汉族的《谎张三故事》,到苗族的《反江山故事》、蒙古族的《巴拉根仓故事》、纳西族的《阿一旦故事》,直到台湾地区的《白贼七故事》[17]。这一事实更加证实了此类作品特有的社会与审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