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狗耕田”故事类型的“生命树”结构
刘魁立先生于2001年4月发表了《民间叙事的生命树——浙江当代“狗耕田”故事类型文本的形态结构分析》,这是一篇专论民间故事结构的重要论文。本来该类型的每一个文本,都是一个线状母题链,“但是,当我们运用共时的类型学比较方法,将所有文本的仿佛是线性的结构叠印在一起之后,我们再重新观察这一或那一文本的形态结构,在包括本类型其他文本的总体背景下,这一或那一文本的结构就成为树形的了”[7]。这就是该文关于“生命树”结构形态的概括说明。笔者参加了这次报告会,并在讨论中肯定作者以精细手段解剖这些故事,努力追寻它内部结构形态的奥秘,对于故事类型学研究的积极意义。作者使用的方法特点是,从结构形态的内部机制着手,“在共时的前提下展开话语,尽量不使历时性的思考加入到目前的专题研讨中来”,“竭力回避关于文化内涵的探讨”[8]。笔者读过多遍之后,觉得该文对这一结构形态的奥秘似乎并没有完全解开,因此在这篇论文里,试从另一角度,即联系故事的文化内涵、审美意趣等,对它予以解析。
仍以“狗耕田”故事为例。上文已经提到,在故事结构形态中,将几个母题按一定序列连接就成为母题链。一个文本就是一个母题链。单个母题链呈线形,将同属一个类型中的许多母题链重叠起来看,因各有枝杈,便成为树形了。这里涉及母题间的连接方式及其聚合力,以及母题的独立性与流动性问题,实际上也就是本文开头提到的中国复合型故事的结构特征问题。
先说母题间的连接方式,它成为我们通常所称结构形态的重要标志。
现代叙事学把连接方式分为三种情况,即连贯、插入和交替。交替式是将发生在不同时间空间背景上的事件交替叙述,常见于作家创作的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之中。插入式即大故事里套小故事,见于《一千零一夜》和我国藏族的《尸语故事》之中,它是系列组合的长篇故事结构。我们通常所见的民间故事结构大都属于连贯式[9]。
连贯式的主要特征是按时间先后顺序,以一人一事为主线,连贯地展开叙述,细致区别又可分为重叠式、连锁式和递进式等。重叠式或三迭式,如“三兄弟寻宝”“解三个难题”;连锁式,如“狗耕田”“蛇郎”中的变形报复;递进式,如“百鸟衣”中的丈夫进王宫寻妻,“云中落绣鞋”中的樵夫下地洞救公主。中国流行的复合故事所采取的母题连接方式不出以上几种情况。
“狗耕田”故事由“兄弟分家”“狗耕田”“狗坟上长出有神异能力的植物”这几个母题或母题链构成故事的主干,它如同大树的躯干。它的所有异文都保留着这个主干,属于本类型中稳定不变的部分,这几个母题用递进式相连接。以下连续展开的“变形报复”这个母题链,则采取连锁式(相当于修辞学中的“顶针格”)结构。
楔入“变形报复”这个连锁式中的母题有“摇钱树”“卖香屁”“隐身帽”“偷听话”“遇猴得宝”等。“卖香屁”的母题紧密附着于“狗耕田”这个类型之中,狗坟上生长的黄豆,弟弟吃了“卖香屁”致富,哥哥吃了拉稀屎受到惩罚,这一叙说生发出本类型所特有的滑稽趣味,不仅流行于中国,而且扎根在日本、朝鲜的故事之中。至于其他几个富于流动性的母题,则是从别的故事类型中取来以丰富口头文学意趣的。看似随意“东拉西扯”,如对这些母题自身内涵及其组合序列作仔细体察,可发现仍有其艺术规律可循。
1.这些母题大都有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如“偷听话”从印度佛经故事移植而来,寄寓着对动物世界和人间奇迹的神秘信仰;“摇钱树”这个母题中的植物在南方多为竹子,它不仅代表着南国特有的自然景物,其中还渗透着悠远古朴的“灵竹”崇拜,可由此生发出种种神奇变化功能。山魈的“隐身帽”“猴洞”的宝物,也同样蕴含着人们对南方山野神秘世界的憧憬。“狗耕田”本是一个以农耕生活为背景,叙说狭小空间里凡人小事的故事,楔入上述母题之后,其活动空间就向广阔幽深的山野推进。同奥秘无穷的动物世界相联结;而且将人们的心灵世界同古朴悠远的神秘信仰相沟通,使故事所表达的积极乐观精神更为深厚有力。
2.这些母题的选取和排列组合,从叙事艺术上看,具有连锁、反复、对比、升级这样的多重效果。哥哥杀狗,狗坟上生竹,竹变成摇钱树……可使故事情节环环相扣,便于记忆和讲述。它特别为少年儿童所喜爱,和儿歌中常见的“连锁调”相映成趣。几个母题按“三迭式”程式连续出现,起了反复渲染强化的作用;同时又在作鲜明对比,弟弟总是得到由小狗灵魂变幻而来的那些宝物的好处,而贪心奸诈的哥哥则总是倒霉,这种对比体现出“二元对立”的深层心理。这样的叙说逐步升级,由弱到强,最后导致哥哥受到严惩,葬身兽腹,大快人心。以上叙说情趣丰富,结构精致,饱含民众的艺术智慧。
瑞士著名学者麦克斯·吕蒂在《童话的魅力》一书中,论及世界民间童话叙述方式中的重复、对比,既定型而又富于变化等特点之后说:“它们使童话成为人类生存乃至整个具有生命力的存在的一种模式。”[10]这一论断发人深思。
刘魁立先生的论文在对“狗耕田”故事类型的树形结构作精细解剖的基础上,试图寻求这种结构形态的内在机制,如“把一些可以推动故事情节的母题链定名为积极母题链”;反之,则为“消极母题链”。这就是一种新颖独到的见解。他表示:“我之选用‘生命树’,仅仅是一种借喻,我把它看做是无穷丰富性、复杂性、内部机制的规律性和隐蔽性的一种象征。同时也借来表示我对民间叙事伟大生命力的一种赞叹,和对它的神秘性的一种感喟。”[11]我赞赏他为解开民间故事结构形态的奥秘所作的努力,并从中受到许多启示。学问需要切磋,便写成此文作为对他这项研究的补充或者商榷。
【注释】
[1]原载《广西民族学院学报》2002年第5期,第47~51页。
[2][美]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郑建威等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17页。
[3]原刊《民俗学集刊》第二集,1932年版;又见《钟敬文民间文学论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92~208页。
[4]《中日民间叙事文学情节类型专题研讨会文集》,北京师范大学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2001年4月编印。
[5]刘守华:《中国民间故事史》,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689页。
[6]张其卓、董明整理:《满族三老人故事集》,春风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588页。
[7]《中日民间叙事文学情节类型专题研讨会文集》,北京师范大学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2001年4月编印,第27页。
[8]《中日民间叙事文学情节类型专题研讨会文集》,北京师范大学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2001年4月编印,第44页。
[9]刘守华:《故事学纲要》引自托多罗夫:《叙事作为话语》,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81页。
[10][瑞士]麦克斯·吕蒂:《童话的魅力》,张田英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年版,第117页。
[11]《中日民间叙事文学情节类型专题研讨会文集》,北京师范大学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2001年4月编印,第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