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幻想故事的复合结构
民间故事的情节结构,有的较为单纯,有的较为繁复,前者称为单纯故事,后者称为复合故事。故事学家以“母题”作为最小叙事单元,母题由鲜明独特的人物行为或事件构成。它可以反复出现在许多作品中,具有跨越广大时空背景的稳定性。它也可以在不同类型故事中自由流动,有其相对独立性。单一母题构成单纯故事,多个母题按一定序列组合成复合故事。复合故事的形态就是一个又一个“母题链”。中国民间故事,特别是其中的幻想故事(民间童话)形态繁复,以复合故事居多,成为一个明显特征。
下面试以秦地女于1954年讲述的《张打鹌鹑李钓鱼》即龙女故事为例。它展现了一个天天上山捕鸟的穷小伙子的奇特经历,可称之为“猎人奇遇”。主人公从自己的拜把兄弟李钓鱼手里将刚捕获的一条鲤鱼放生,想不到由此进入龙宫做了贵宾,获得龙王赏赐要来一件龙宫宝物——哈巴狗,带回家竟然变成一个俊俏能干的女子做了他的媳妇;男耕女织,日子过得本来很舒心,却因大风刮走他带在身边的媳妇画像,被员外家的恶小子拾得,要抢夺他的妻子,以致厄运临头;三次打赌,头两次主人公在开始时均处于劣势,但倚仗从龙宫借来的宝物,随后都压倒了对方;最后恶小子无理刁难,要小伙子交出一个“无意思”来,主人公便从龙宫借来一个“红疙瘩”实即火药箱,一声爆炸把员外家化成灰烬,无情地惩罚了恶人,小伙子和龙女从此过上了安定日子。故事中主人公的生活遭遇,经历了六七次波折,一会儿喜从天降,一会儿飞来横祸;一会儿“山重水复疑无路”,接着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奇幻曲折的叙说中,融合着民众的优美理想与乐观情怀,同时也体现出“好事多磨”的现实生活逻辑。故事由此生发出引人入胜、扣人心弦的巨大艺术魅力。
从所含母题来解析,本篇故事由如下6个母题构成:(1)救鱼放生;(2)动物报恩,龙宫得宝;(3)凡人与神奇动物(哈巴狗)化身的美女成婚;(4)美人画像被风刮走落入坏人手中招惹灾祸;(5)善恶两方比赛争斗;(6)无名怪物惩罚恶人。这几个母题巧妙地联结在一起,构成一个完整而美妙的艺术境界。
其实这些母题各自均有独立存活、在许多故事类型中自由流动的能力。近现代口头流传的《张打鹌鹑李钓鱼》作为一个复合故事,就是由故事讲述家“东拉西扯”,使之由简到繁,逐步演变而成的。
它的核心母题是男主人公“救龙子龙女获得意外报偿”,由“动物报恩”这一古老母题演进而来。唐末《续仙传》载有孙思邈救小蛇被邀入龙宫,获得海上仙方的故事,就是它单纯形态的一种[5]。后来它同异类婚故事合流,并把其他故事中的一些母题穿插进来,使叙说更为曲折丰富。
主人公从龙宫带回的本是一件宝物——哈巴狗,后化身成少女给他烧火做饭并成为妻子,这本是“田螺姑娘”中最具特色的母题,早在晋人和唐人笔下所载《白水素女》《吴堪》中就已出现。口头文学家把它取来同“救龙获报”相混合,构成本类型的主干情节。
接下来的恶人企图强占美妻,以难题相威胁,双方比赛争斗的叙说,也是从《吴堪》中借来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那件埋葬恶人的“无名”怪物,《吴堪》中称为“祸斗”,可“喷火作殃”。它其实来自印度,最早见于三国时期吴地高僧康僧会所译之《旧杂譬喻经》中,原名“祸母”,是一种“过里烧里,过市烧市”的怪物。恶人索要一种世间根本找不到的宝物以便难倒小伙子,小伙子从龙宫水府(那里自然是要啥就有啥的)借来的这个形体似猪犬的活动火药箱,正好惩罚了恶人。这个妙趣横生的情节单元,成了近现代口头流传的龙女故事中不可缺少的穿插,除流传于内蒙古的这篇《张打鹌鹑李钓鱼》之外,还见于湖北土家族的《张百中》,广西壮族的《孤儿和龙女》,四川傈僳族的《孤儿和龙姑娘》,浙江的《蚌姑娘》等篇之中。
《张打鹌鹑李钓鱼》中,还有一个大风刮走女人画像的有趣情节,它本是“百鸟衣型”故事中的核心母题。正由于国王意外地得到了那张被大风刮来的美人画像,才发生了以下派人到山乡寻找、抢夺女人,以及男主人公穿上奇特的“百鸟衣”进王宫寻找妻子的传奇性故事。并非所有龙女故事都有这样的叙说,秦地女却把它作为一个饱含生活情趣的插曲拉扯进《张打鹌鹑李钓鱼》这个龙女故事中来。
世界各国的民间故事,它所包含的母题都有这样既能组合固定,又可拆开流动的特点。中国口头叙事中母题的流动性更强,情节结构也就更加显得变化多端了。秦地女所讲故事就是一个颇有代表性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