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田螺姑娘(含蚌姑娘)故事,近现代仍在各地和各民族中间广泛流传。除见于丁乃通编撰《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的约30例(除去少量古代篇目)之外,仅在福建、浙江、江苏的故事集成省卷本和地方资料本中收录的异文合计就达到62篇。加上笔者零星所见20余篇,中国螺女故事的口述文本已积累至百篇以上。代表性文本可以举出福建的《田螺娘子》和《田螺姑娘》[10],江苏的《蚌壳精》[11],浙江的《田螺姑娘》和《蚌姑娘》[12],四川的《螺蛳姑娘》[13],高山族的《螺蛳变人》[14],畲族的《田娈瑾》[15],苗族的《孤儿和龙女》[16],毛南族的《螺蛳姑娘》[17],布朗族的《螺蛳姑娘》[18],布依族的《螺蛳姑娘》[19],壮族的《螺蛳姑娘》[20],达斡尔族的《江蚌姑娘》[21],朝鲜族的《田螺姑娘》[22]等。
这些故事同晋唐时期的文本相比,既有一脉相承的关联,又发生了丰富多彩的变异。
有的在原有故事主干的基础上添枝加叶,赋予它以鲜明的民族和时代色彩,如朝鲜族金德顺老大妈所讲的《田螺姑娘》,就是《吴堪》文本的延伸。小伙子捡回田螺,同田螺姑娘成亲,将妻子画像带到地里干活,恰巧落入国王手中;国王为了霸占田螺姑娘,提出同他比赛下棋、跑马和比武,丈夫听了愁得连脑袋都抬不起来,田螺姑娘却不慌不忙地从螺壳里取出三个宝瓶交给男人,最后取得了大快人心的胜利:
比武开始了。就听震天动地一声鼓响,国王挺着长枪,拍着马,向农夫杀来,后边跟着千军万马。
农夫拨转马头假装逃跑。跑啊,跑啊,跑上了一个大山包。眼看国王就到跟前了,农夫不慌不忙地掏出绿瓶子,拧开盖儿朝地上一扔,就听“哗啦啦”“哗啦啦”一阵响,顿时发起了绿色大水,翻江倒海一样向国王和士兵们涌去。就听国王的兵马“呜噢”喊叫,一下子被淹死了一多半儿。以后这个地方就成了鸭绿江。
国王带着剩下的士兵又朝农夫杀来。眼看又到跟前了,农夫又扔出去一个黄瓶子。顿时从黄瓶子里掉下无数个黄米粒子,一个黄米粒变成了一个身披黄金甲的大将,举着大刀朝国王的人马杀去,就听“戚赤咔嚓”,一刀削去一个头葫芦,顿时杀得人仰马翻,血流成河,把所有的士兵都杀死了。
可是,由于国王骑的千里马跑得快,没有被杀死,又朝农夫追来。追啊,追啊,眼看就要追上了,农夫把最后一个红瓶子掏了出来,拧开盖儿朝国王身上一扔,就听“忽啦”一声,小瓶里吐出一股红红的火焰,当时国王就变成了一个火人,从马上掉了下来,在地上滚来滚去,一会儿就成了灰烬。
国内的老百姓见到农夫把万恶的国王杀死了,无不拍手叫好,一致拥戴这个农夫去当国王。从此,农夫当了国王,田螺姑娘当了王后,一个贤明,一个贤惠,天下的老百姓都过上了太平日子。
金德顺老大妈1900年生于朝鲜,20世纪30年代逃难到中国东北安家。20世纪80年代初从她口中采录的这篇螺女故事,以朝鲜半岛为背景,将富于农家生活情趣的委婉叙说和痛快淋漓推倒国王的大胆幻想交织在一起,是中国和朝鲜民间文学交流融合的出色成果。
浙江畲族的《田娈瑾》,讲猎手雷三哥娶螺女为妻后,生下一子。可随后他们的美好家庭被水獭精破坏,水獭精给丈夫换了一颗贪得无厌的心,又刮起一阵妖风抢走螺女。十多年后儿子长大,在山神的帮助下跨越重重险阻进山救母除害,降服了水獭精。又用荷花给阿爸换了心,把他变成一个善良勤劳的人。于是“田娈瑾一家人重新团圆在一起,雷三哥把财物分给了众乡亲,全家又过着和和睦睦的生活”。故事中水獭精的形象具有多重寓意,它不只是像县官、财主那样强占他人妻女,还使妖术让男人变心,导致家庭破裂,它是具有更广泛象征意义的邪恶势力的代表,在故事中起而抗争的不是丈夫,而是螺女所生的儿子。在这新颖别致的叙说中,隐含着一些特殊的文化信息,正如研究者所揭示的:“当儿子一得知自己的母亲被水獭怪劫掠之后,便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救母之路;而男主人公却一直迷糊从来没有行动,说明血缘的文化意义要大于姻缘的文化意义。它可能暗示着这一故事产生之初,在畲族还存在并不稳定的婚姻关系。这种婚姻不稳定的母题,在传承过程中被无意识地保存了下来。”[23]它是情节结构和文化内涵都十分新颖别致,富于特殊魅力的一个类型。
在上述同类型故事中,多数采取复合形态,即将螺女故事的核心母题和其他故事中的相关母题混合串接,使情节更曲折繁复,含蓄的家庭与社会生活内容更深广,意趣更丰富。
同“两兄弟”型混合。如贵州布依族的《螺蛳姑娘》。兄弟分家,哥嫂欺负老实厚道的小弟,自己占了水沟边的好田,却把半山腰的贫瘠坡田留给弟弟;天旱时节,一群群螺蛳在弟弟田里吐水护秧苗,使他获得丰收;从一枚大螺中化身而出的螺女又做了他的媳妇。恶毒的哥嫂几次加害都事与愿违。故事情节虽不曲折,却洋溢着农家生活情趣,别有一种朴实清新之美。
同“张郎休妻”型混合,表达“多情女子负心汉”的主题。如贵州苗族的《孤儿和龙女》。孤儿钓得一只美丽的小蚌壳,养在水缸里变成一个女子给他做家务,原来她是偷偷来到人间的龙王的小女儿。龙女给他带来了富裕生活,生了儿子,他经受不起头人的挑唆,蛮横无理地赶走了龙女,演成无法挽回的家庭悲剧。中国民间盛传《张郎休妻》的故事,将无端被休弃反而因祸致福的女人,和休妻后败落乞讨的男人进行鲜明对比。有的地方还说旧时厨房里供奉的灶神,就是张郎的化身(他在原来妻子面前羞愧难当,一头撞死在灶上,妻子便把他的影像留在灶前了)。将螺女因被男人窥视本相不得不离去,改变成被负心男人所休弃而能自强自立,这也是贴近民众现实生活而富有积极意义的一个有趣变异。
同“百鸟衣”型混合,以巧智和宝物战胜迫害主人公的皇帝、县官等。如广西毛南族的《螺蛳姑娘》。男主人公是一个孤儿。螺女原形被孤儿窥见之后没有离去,告知他:“我是龙王的小女儿,见你诚实忠厚,孤苦伶仃,特意来和你作伴。”孤儿将螺女画像带在身边上山打柴,引得皇帝、大臣上门将螺女抢进王宫;孤儿按螺女吩咐上山打猎,缝制成一件“百兽袍”穿在身上混进王宫;在螺女的巧妙安排下,孤儿同皇帝换装,穿上“百兽袍”的皇帝被猎犬咬死,孤儿和螺女回到家乡。这个《螺蛳姑娘》也流传在广西壮族地区。此外,高山族的《螺蛳变人》,虽没有出现“百鸟衣”或“百兽袍”,而是安排男人以卖首饰混进王宫并杀死皇帝,其基本形态也属这一型式。
虽然《谢端》和《吴堪》是本类型最为古老的文本,然而从故事形态学上来考察,它并不具有原型意义。由一位不识字的农民口述,被《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浙江卷》收录的《田螺姑娘》,似乎具有故事的原型特征。它讲:小伙子偶然拾回的田螺,养在水缸里化作螺女做了他的妻子,几年之后,只因孩子想外婆,父亲说了声:“你娘是田螺精,哪来的外婆?”螺女不能忍受这种歧视便愤然离去了。故事中以螺女作为出身卑微,性格温顺,勤恳善良,渴望得到丈夫与世人尊重的农民妻子的象征性形象,同田螺本身的生活习性最为接近。日本著名学者关敬吾在为《日本民间故事选》的中文版写作引言时指出,日本的《鱼妻》同中国的《田螺姑娘》属于同类型的“奇特的女佣人”的故事,在口头文学中,螺女最初所扮演的农民的妻子就具有“女佣人”的角色特征。当丈夫窥得本相,女主人公遭到歧视凌辱时,婚姻的破灭就难以避免了。它所展示的就是一个普通农家婚姻的悲喜剧。后螺女升格为天河中的仙女奉天帝之命降临人世,被注入了道教文化因子;到唐代,在同邪恶势力抗争中,螺女又被改塑成有胆有识,机巧过人的“女强人”形象,同幻想故事中来自水府的龙女形象便逐渐合二而一了。但近现代口头文学中的螺女故事仍多姿多彩,不拘一格。螺女作为奉命下凡的神圣天女形象的宗教色彩已被淡化,情节结构大体仍不出“分离型”和“抗争型”两大叙述模式,而“分离”与“抗争”均由来自家庭或社会的多种世俗性冲突纠葛所引起。扮演“女佣人”角色的螺女在口头叙事领域隐退到一个不显眼的角落,作为“女强人”的螺女变得更加光彩焕发,显现出新的时代特征。以口头与书面方式传承一千多年的螺女故事,在曲折委婉的叙说中,表现人们对美好婚姻家庭生活的热烈憧憬和对社会邪恶的坚决抗争;平凡与神奇交融,情感与智慧洋溢,至今仍深受各族民众喜爱。
世界上许多国家都有异类婚故事流行,而螺女却是一个源于中国而后传播到亚洲邻国的故事。1998年8月初,亚洲民间叙事文学学会第五届年会在上海举行,中、日、韩三国学者对螺女故事作了一次专题研讨。会上发表的论文有中国刘魁立的《论中国螺女型故事的历史发展进程》,刘守华的《中国螺女故事的形态演变》,陈建宪的《螺女故事中的“窥视”母题》,陈华文的《畲族螺女故事概述》,韩国崔仁鹤的《韩国说话中的螺女谭》,崔来沃的《螺中美妇故事的构造》,李秀子的《螺中美妇说话在韩国的演变》,日本千野明日香的《中国的“田螺娘”和日本的同类型异文》,前田久子、山根尚子的《“田螺精”与日本的异类妻子故事》,等等。在日本,和“螺女”同类型的故事有“贝妻”“蛤妻”和“鱼妻”等,以丈夫违反禁忌窥视妻子原形导致夫妻分离为主要情节,具有较浓重的悲剧色调,它从载有《白水素女》的《搜神后记》传入日本脱胎而出。韩国的“螺女谭”有多种异文,大部分都有县官抢夺螺女的情节,但特别突出百姓受欺压的悲惨情形,而没有火烧县衙的场面。也有些故事采取“百鸟衣”的情节结构,让前来寻妻的丈夫夺取王位,而螺女则当了王后。此类故事从载有《白水素女》和《吴堪》的《太平广记》传入高丽再流行民间演变而成。螺女型故事在亚洲广大时空背景上的演变情况及其巨大生命力,是民间文学史上一个饱含学术价值的课题,有待研究者作进一步探求阐释。
【注释】
[1]陶潜:《搜神后记》,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0~31页。
[2]徐坚等:《初学记》第一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92页。
[3]《福建六十年民间故事选评》,海峡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
[4]《绘图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外二种),即载有简化的《白水素女》(曾编入明版《道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433页。
[5]李昉等:《太平广记》卷八三,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539页。原文中的“蜗斗”应作“祸斗”。
[6]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92页。
[7]刘守华:《中国螺女故事的形态演变》,《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99年第2期,第90~95页。
[8]《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江苏卷》,中国ISBN中心1998年版,第800页。
[9]《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浙江卷》,中国ISBN中心1997年版,第896页。
[10]《田螺娘子》《田螺姑娘》,《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中国ISBN中心1998年版,第587~592页。
[11]《蚌壳精》,《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江苏卷》,中国ISBN中心1998年版,第552~555页。
[12]《田螺姑娘》《蚌姑娘》,《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浙江卷》,中国ISBN中心1997年版,第609~611页。
[13]《螺蛳姑娘》,《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四川卷》上册,中国ISBN中心1998年版,第514~515页。
[14]《螺蛳变人》,《中华民族故事大系》第8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491~497页。
[15]《田娈瑾》,《中华民族故事大系》第8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287~293页。
[16]《孤儿和龙女》,《中华民族故事大系》第2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943~954页。
[17]《螺蛳姑娘》,《中华民族故事大系》第12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647~650页。
[18]《螺蛳姑娘》,《中华民族故事大系》第12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66~173页。
[19]《螺蛳姑娘》,《中华民族故事大系》第3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967~971页。
[20]《螺蛳姑娘》,《壮族民间故事资料》第二集,壮族文学史编辑室1959年编印,第168~173页。
[21]《江蚌姑娘》,《中华民族故事大系》第11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75~182页。
[22]《田螺姑娘》,《金德顺故事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137~144页。
[23]陈华文:《畲族螺女故事概述》,《亚细亚民间叙事文学学会第5届年会论文集》,1998年8月编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