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信仰与幻想故事类型
我国众多兄弟民族的原始习俗、信仰对神奇故事母题的渗透,是构成故事多姿多彩艺术风格的主要原因之一。在几种传统宗教信仰中,以具有近两千年历史而根植于中华固有文化根基上的道教,对民间故事的浸染最为广泛、深远。下面再说一说中国特有的道教信仰对幻想故事母题及类型构成的影响。我曾在《道教信仰与中国民间口头叙事文学》一文中写过这样一段话:
世界上每个民族,似乎都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一个是客观存在的现实世界,一个是心灵创造的幻想世界。中国道教按照自己的学说,构筑了一个颇为生动完整的神秘幻想世界,它既是人们的信仰,又深刻影响着各类民间叙事文学的创造和演变。道教以“道”为最高信仰:道是统摄宇宙万物运动变化的虚无玄妙之物,修炼得道即可长生不死,飞升成仙,并能通达宇宙奥秘,成为无所不能的强者。神仙就是得道者,他们成为神秘幻想世界的中心。就整体而言,这个神秘幻想世界的最高统治者是玉皇大帝及其配偶王母娘娘,其左右有太白星君、天兵天将、日月北斗诸神、风雨雷电诸神等;掌管其他领域的神。幽冥地府有酆都大帝,水里有龙王,山里有山神,地面有城隍、土地、财神及闲游浪荡的八仙;居留千家万户的有门神、灶神等等,还有众多的鬼怪精灵混杂其间。能够沟通这个神秘世界与凡俗世界的是道士,道士扮演着半人半神的角色。有的著名道士如张天师,甚至直接受命于玉皇大帝,具有支配人间众多神秘力量的巨大神通。
天宫居住着众多的天仙,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得道成仙特别是成为天仙,是修道者追求的最高境界。动植物年久即可成为精灵,幻化成人形。这些自然界的精灵如逞凶作恶就会被视为妖魔,受到惩处,道士的主要职责就是对付在人间威胁着普通民众的各种妖魔鬼怪。它们如按道教学说进行修炼,再加上给人们行善造福,也可以在完全化身为人的基础上得道成仙,位列仙班,进入道教设想的最美好境界。“仙道贵生”,在道教神秘幻想中,贯穿着珍爱生命和现世生活,渴望发挥人的潜能以创造奇迹的积极浪漫主义精神。
道教构造的这个神秘幻想世界,既是中国旧时代现实社会结构的投影,也是一些道教哲理的形象体现。中国民间口头传承的许多神奇幻想故事尽管其情节变化多端,却常常受着上述结构模式的支配,从而和他国故事显出巨大差异。[5]
关于民间故事吸收道教信仰的实例,大体上有两种情况:
一种情况是有些故事在口头传承中因吸收道教信仰,它们所包含的母题发生变异。染上一定程度的道教色彩。如由动植物精灵幻化而成的女子,原本属于“精怪”世界,因他们在故事中以修炼得道的正面角色出现,便成为“仙女”。按国际上民间故事的惯例,人间善恶本应由宗教殿堂里的神圣权威来裁定和赏罚,然而在吸收道教信仰的中国故事里,几乎每一位“神仙”都可出面赏善罚恶,而修道者经多年修炼得来的“仙丹”,就是最为神奇的宝物。至于道术中的画符、念咒和“做法事”,借用在故事中即成为威力无比的魔法。这些枝节上的变异情况十分普遍,因它们的基本情节结构未变,仍可作为一般幻想故事类型来看待。
另一种情况是借助道教神秘幻想,创造新的故事类型,或增添新的情节单元,由新旧复合产生出具有相对独立性的新类型。以下10个类型是较为著名的:
1.水鬼与渔夫型:水鬼与渔夫交友,渔夫一再破坏水鬼“找替身”的计划,最后水鬼因积德行善而受玉帝褒奖,迁升为城隍或土地。
2.彭祖型:彭祖有道,长生不死,阎王令小鬼前往捉拿,每次均受彭祖捉弄,狼狈而归。也有讲彭祖因受妻子之累而被捉走的。
3.卖鱼人遇仙型:卖鱼人偶遇仙人,仙人赠宝珠(仙丹)一颗,可使腐烂之鱼变得鲜活,他从此发家致富。恶人夺珠受惩罚。
4.三句好话型:勤劳善良的主人公偶遇仙人,仙人送给他三句应急话语,他一一照办全部应验,每次均逢凶化吉。
5.凡人学道求仙型:两个青年人访道求仙,一人意志坚定,乐于助人,能克服种种私欲的诱惑,终于获得成功。另一人因意志薄弱,缺乏仁慈德行而失败。
6.樵夫观棋遇仙型:一樵夫进山砍柴,观看仙人下棋。他在仙山只停留了半日,下山时人世间已过去几百年。他无家可归,再次入山修道。
7.井水成酒型:一仙人来酒店饮酒,为答谢店主的盛情,使法术将井水化作美酒,店家因而致富。后因女店主贪得无厌受惩罚,井水恢复常态。故事中的仙人题诗一首以警戒世人:“天高不为高,人心比天高,井水当酒卖,还嫌没酒糟!”
8.法师舍身斗龙型:一法师(道士)为民除害,下水和恶龙争斗,因徒弟未及时将法器(令牌、宝剑之类)送交手中而招致失败,或双方同归于尽。
9.学法造反型:主人公拜师学道,企图掌握某种神秘法术(神弓神箭、竹人竹马等)夺取皇帝江山改朝换代,因某些细节上的疏忽而前功尽弃,饮恨千古。
10.两法师斗法型:本地法师(道士)与外来法师斗法,不是变形争斗而是以神秘武术、气功、禁咒来伤害对方。本地法师受到致命伤害后使出最后一招,亦置对方于死地。
道教信仰对民间幻想故事的渗透之所以如此巨大深远,其主要原因在于:道教作为中国的本土宗教,不仅为汉族,还为20多个少数民族所信奉,在近两千年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它吸纳了中国固有的原始信仰和神秘文化,还同中国历史文化的诸多方面息息相通。“人间有帝王,天上有玉皇。”按封建社会的结构模式来构造以玉皇大帝为首的鬼神谱系并为大众所认可,就是一个明显事例。
近年金荣华先生就四川、浙江、陕西卷本所编撰的《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类型索引》之一,在丁乃通索引的基础上新增列的45个类型中,有好几个幻想故事类型,如“植物和物品变成的妻子”(433D.1)、“私心造桥人变驴”(751B.1)、“天雷打恶媳”(779D)、“神仙难医筲箕鼓”(1831A),也属于上述吸纳道教信仰而产生的新类型。
民间故事的特质在于它的世俗性。以上诸例,并非纯粹的宗教故事,而是融宗教性、世俗性于一体的地道的中国民间故事。就它们和道教本来信仰的关联而言,以“直接对应”的情况居多。它所包含的母题、母题排列组合的方式及其象征意义都颇为独特,深深扎根于本民族的文化背景之上。它的个别母题可以在更大范围内具有普遍性,就整体而论很难楔入“国际标准类型”。丁乃通的类型索引曾把“学法造反型”中的“早发的神箭”归入AT592“荆棘中舞蹈”这一类型之中,其实中国故事和该类型欧洲故事之间,只有“神箭”与“魔笛”这两样东西的神奇功能相近似,就整个故事而言很难归并到一起。
在道教信仰背景上流行的中国民间故事,不仅提供了一系列新的类型,还由此带来了新的叙事风格和艺术魅力。正如我在《中国民间叙事文学的道教色彩》一文中所初步揭示的:“吸收道教影响的中国民间叙事作品,不仅具有超凡脱俗的神奇幻想,还以景象壮阔、意境幽玄、情趣丰富,透出一种雄健幽深之美。”[6]
【注释】
[1]本文是教育部人文社科“九五”课题“中国民间故事类型与传承研究”阶段性成果之一,原载《西北民族研究》2002年第2期。
[2]洪钟等:《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四川卷·前言》,中国文联出版中心1998年版,第12~13页。
[3]刘守华:《民间童话的特征和魅力》,《民间文学》1983年第6期,第64页。
[4]贾放:《普罗普〈神奇故事的历史根源〉与故事的历史比较研究》,《民间文化》2000年第7期,第47页。
[5]刘守华:《道教信仰与中国民间口头叙事文学》,原载《中国文化研究》1996年第2期。
[6]刘守华:《中国民间叙事文学的道教色彩》,《人民日报》(海外版),1990年3月6日,第2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