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致是人的情致
情致既然是把一种带有普遍性的精神内容,或一种伦理观念体现在个性化的人物形象之中,很显然,情致这个词,就只能应用在人的身上。有的同志可能会讲,这话完全是多余的,是废话。其实,一点也不多余,也不是废话,恰恰是需要强调的话。这就是说,情致只能是人的情致,只有人才能有情致。这就是黑格尔所指出的,“我们应该把情致只限用于人的行动,把它了解为存在于人的自我中而充塞渗透在全部心情的那种基本的理性的内容”(《美学》第一卷296页)。这个话有点拗口,其意思是说,情致虽然是一种理性内容,却是渗透在人的全部心情之中的,是经由人的行动体现出来的。那么,反过来讲,一种理性内容,如果没有以人物主体心灵性的形态出现,是不能称之为情致的,只有以人的主体心灵形态出现的理性内容,才可以称之为情致。
强调情致是人的情致,对于戏剧创作至关重要。这是因为,戏剧是人的行动的艺术,人的行动的动力就是情致。这就是说,人物的行动,是由人物情致所掌控着,是人物情致的表现。戏剧作品要塑造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就不能忽视人物情致的表达。在我们许多人所创作的剧本中,人物的行动,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情节,就不是人物情致的表达。是编个故事情节,让人物跟上走。人物个性不鲜明,根本原因就在于没有把创作的旨趣放在人的身上,没有放在人身上所体现的那种情致上,而是放在了神的身上以及神身上那些未能转化为人的心灵性的东西。一句话,把人神化了。这里的神,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上面所说过的那种普遍性精神或某种伦理观念。把人神化了,就是把人从精神上普遍化了。一部概念化的作品也就从此产生了。这个意思,我在下面会详细提及。
情致是人的情致,其中有两层意思,应该引起高度注意。一是普遍性的精神内容必须人性化,二是人的情致本身就规定了艺术的目的就在人物自身。关于第一层意思,要点是,必须将普遍性的精神内容或伦理观念转化为人物主体内在的心灵性的东西。黑格尔特别指出:“从这个观点来看,我们不能说神们有情致。”(《美学》第一卷296页)黑格尔这里所说的“神们”,具体指的是古希腊时代奥林卑斯山上那些各种各样的神。如爱神、火神、河神、太阳之神、月亮之神、智慧之神、命运之神,等等,不一而足。古希腊的那些神,都是被人格化了的。黑格尔说那些神没有情致,是说那些神虽然被人格化了,是以人的形象出现的,但毕竟还不是具有主体性的人,而是一些处于静穆状态的普遍性精神,是借助于人体形象化了的神。说到底,他们是神,不是人。人的情致不是那样,普遍性的精神或伦理观念如盐溶化于水,变成了人物主体个性化的心灵形态,普遍性的精神或伦理观念看不见了,融入了人。古希腊的那些神是用人来标示神,人的情致是将一种精神性的东西,也即神性的东西融化于人。两者是截然不同的,必须区别开来。联系到我们现在的戏剧文本创作,就一定要注意,在塑造人物的时候,切忌用人的形象去标示一种神性的东西,切忌用人的形象去为一种精神内容服务,而应该把一种精神内容转化为人物的情致,通过人物的行动去表现这种情致,塑造富于情致的人物形象。这个意思非常重要,许多剧本创作上的失误,就出在这里。把人写成了神,用人的形象去表现某种精神内容或伦理观念,就像古希腊的那些神,是人的样子,其实是神。比如一些创作上不甚成功的英模戏,就是这样,写的是人,但没人味儿。这样的人物形象,自然也就说不上有情致。再譬如,如何在戏剧作品中表现中国梦,就是一个很有意义的创作话题。中国梦作为一个带有普遍性的时代精神,固然是人人都会感兴趣的,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对于中国梦的阐释以及个人对于中国梦的特殊理解,都不是作为一台戏所应表现的对象。只有当中国梦转化为戏剧主人公的一种情致,成为影响主人公行动的力量,才能是戏剧性的。中国梦,对于戏剧人物来说,应是一颗梦想之心,此心已经不是一个美好的概念,而是人物心中的一种激情,一种在特定情境下人物行动的推动力量。这个意思,不仅仅是个理论问题,而是需要大家在创作实践中,慢慢去体悟,去理解。
由此可见,要表达人物的情致,一种普遍性的精神内容,一种伦理观念,也即黑格尔所谓神性的东西必须转化为人的主体心灵性的东西。那么,如何转化?黑格尔在《美学》中,从宗教信仰的视角,描述了一个极有意思的转化过程。大致情形是这样的:人们把神庙建起来了,雕刻家们将神的塑像安放在庙里了,神于是就面对着他的信众。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神与他的信众之间就像过电一样,精神上进行交流。神的那种普遍性的精神,那种理性的内容,于是被提升到信众的心灵里面,变成了信众主体心灵性的因素,转化成了一种人性形态。由于人是一个群体概念,这种转化在每个人心里都在进行,于是这种被转化为主体心灵性的东西同时就显现为千千万万个别的心灵生活,千千万万个别的心情。这种丰富多彩的人的主体性生活,就形成人类情感意志及其有关的无限广大的领域,成为艺术表现的对象。在这里,我之所以要简要介绍黑格尔上述从神性到人性的转化过程,是因为他意在揭示,对于艺术创作来说,神性是必须转化为人的情致的。他告诉我们,在这个过程中,古希腊那种以雕塑形态所出现的神,化解了自己的肃穆庄重的静止样态,走进了人的心灵,融入了人的主体性生活,又把这种主体性生活,体现在人的日常活动之中,于是,人的带有情致的内心生活成了艺术描写的对象。这大概就是他所讲的意思。但是必须指出,黑格尔的观点,是客观唯心主义的。事实是,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上帝,什么绝对精神,什么绝对理念,存在的首先是群众的社会实践活动。那种神性即普遍性的精神意蕴或伦理观念,分明来自人们的社会实践,体现于人的心中,形成人的主体心灵中的一种情致,这才是神性转化为人性的内在秘密。包括宗教信仰在内,其实质也是一种精神实践活动。也就是说,上帝原本就是人自己所创造的,人创造了上帝,从上帝那里汲取力量,其本质应视为自己提升自己精神境界的一种精神实践行为。举一个与此有类似之处但又不甚恰当的例子,如,我们现在进行社会实践教育活动,在纪念馆参观一座英雄塑像,英雄的那种精神,会在我们瞻仰他的过程中,在每一个人的心灵之中掀起波澜,引起震动,形成某种情致。恰恰是这带有某种情致的东西,是戏剧主人公在行动中所要表达的,而不是通过主人公的行动直接去表现英雄的那种精神。如果说,通过人物行动直接去表现英雄的那种精神,就像前边已经说过的,犹如古希腊雕塑,是用人的形象去表现一种神性。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反复强调这个意思,一句话,要把神变成人,不要把人变成神,我们有的剧作家常常是把这个关系搞反了的。不妨再举两个作品的例子,两位作者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也都是很有成就的老剧作家,创作上出现的一时的得失,毫不奇怪。在第七届陕西省艺术节上,其中有两台戏,一个是蒲剧《河魂》,一个是秦腔《千古药王》。前者写的是大禹治水的神话传说,后者写的是药王孙思邈的动人故事。大禹治水这个戏是很难写的,当时在论证剧本的时候,我当着县上领导的面,反复强调这一点,难在什么地方,就难在大禹是神,如何把大禹这个神转化为人,是这个戏的关键。现在看来,该剧在这方面的确做了大量的工作,是努力将大禹转化为人的,去写大禹作为一个人的情致。如写他和女娇的爱情,表现他为了大家而舍弃小家的高尚道德;写他也犯错误,但能够认识错误且能够实现自我精神超越的可贵品质。我这里意思不在于评价这个戏,是在阐述上面所说的道理。孙思邈是人,但该剧在某种程度上却将孙思邈写成了神。如他为人牵线把脉,能够知道这线是牵在桌子腿上还是牵在人的胳膊上;不仅如此,还能知道这线是牵在男人胳膊上还是女人的胳膊上;更为神奇的是,他还能根据地下的血迹知道已经死去并且装了棺材的人是可以救活的。不用我多说,这些事情恐怕只有神能做到,人很难做到。艺术作品中的生活当然是虚构的,但应是可能发生的。我不知道这个戏中的情节有无生活依据,给人的感觉,有些把人神化了。写人的神性,不能不说是该剧的一个不容忽视的缺憾。当然,这个戏也有它值得可圈可点之处,不能因为将人物有所神化,否定了它在其他方面所取得的成就。
关于情致是人的情致,其第二层意思在提示我们,在戏剧创作以至于所有艺术创作活动中,表达人物的情致,塑造活生生的人物形象,本身就是目的,它不存在本身以外还有个什么目的。一台戏,如能比较好地表达人物的某种情致,让观众能够从他们身上,感受到某种普遍性的精神意蕴,就达到目的了。切忌把人物作为工具,服务于人物自身以外的一种什么目的。黑格尔在批判艺术的目的在于道德教训说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道德教训说之所以是一种谬见,是由于它把艺术作品看成追求另一件事物,好像艺术作品的意义就仅在于它是一个有用的工具,可以去实现艺术领域以外的一个自有独立意义的目的。这就是说,一台戏,它不是为了树立某种道德品质服务的,也不是为主流意识形态所倡导的某种宣传目的服务的。尽管我们可以利用它来搞宣传,但它毕竟不是为了宣传。作为人物性格的主要组成部分,情致之中就渗透着普遍性的精神内容或伦理观念,这与把一种普遍性的精神内容或伦理观念孤立起来,用人物形象去表现它,是两回事情。前者的指向在艺术本身,后者的目标在艺术之外。我也常听人说,我们的秦腔剧目是高台教化。秦腔剧目是高台教化吗?秦腔当然有高台教化的作用,就好像我们有的优秀剧目具有宣传作用一样,但它真正的审美价值却在人物身上的那种情致上,是人物身上那种情致的魅力令人感动,令人久久不能忘怀。如果说,秦腔具有高台教化的作用,我们就会发现,它的那种高台教化的作用是由人物的动人情致所带来的。这就是说,作为作品的创作,表达人物的情致本身就是目的。高台教化是一种效果,但也仅仅是一种效果而已,我们不能因为它会产生这种效果,就把它作为目的。话说回来,把一台戏的创作目的定在宣传上,恐怕反而达不到宣传的目的。在我们所创作的剧本中,有的剧作家想有意识地把一些宣传性的内容加在作品里面,我不大赞成。得不到领导的重视,是我们的剧本没有达到一定的程度,真正的优秀剧本,领导是会赞成的。想通过不应该加进而加进去的宣传内容,去博得领导的关注,似乎是我们不对。剧作家尽管活得比较可怜,艺术精神不要丢掉,必须持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