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级,我告别悲酸过去的人生驿站——写在西北大学汉语言文学系七八级纪念入校40周年之际
我的童年很不幸。这倒不是我的亲人不爱我,而是我莫名其妙地患上一种随时都可能夺走生命的疾病:抽风。犯病时,那要命的一口气硬是吸不上来,憋得我弯下腰,在地上直转圈圈。这时候,母亲会一把搂住我,一只胳膊将我的头夹在腋下,另一只手捏一枚针,从我的人中深深刺进去。我于是“哈呀”一声,那口气便奇迹般的吸了上来。待我长大成人以后,时常寻思,我怎么会得上这个病呢?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似乎找到了答案。原来,当时全国上下大炼钢铁,祖母常常在出了炉渣之后,等那暗红的炉渣不烫了,就把我包裹起来,放在上面取暖。我亲爱的祖母哪里知道,那温热的炉渣,让我身上暖和了,却使我将大量正在散发的煤气吸入体内。唉,“大跃进”,大人们疯了,我也跟上抽风。大约与此有关,我比同龄的孩子羸弱得多,动不动就感冒。一些洞达人生的人,偶尔会提出一个怪问题:人之将死,是什么感觉?我说我知道。那是一个甜蜜而痛苦的梦。我梦见自己走在一条狭长的小道上,迎面走来一个穿着黑色衣裤的老爷爷,推着一个过去农村常见的那种皮轱辘车子,车子两边放着两只柳编的长条筐子,筐子里放满令人垂涎欲滴的火晶柿子。老爷爷说:“孩子,吃吧!”我竟狼吞虎咽地将那两筐柿子一口气吃光了。柿子真好吃,可吃完以后,我才感到肚子要爆炸了。我要死了。万幸的是,我又醒过来了。据说,发烧发到42摄氏度,人就去了阴间。那次(大约我10岁那年),连续一个星期,我发烧到41.5摄氏度。待我醒来的时候,我躺在炕上,感到炕是竖着的。迷迷糊糊中,我看见了我爷爷那张愁苦的脸。老人家把白酒倒在毛巾上,一遍一遍擦拭我的身体,为我降温。一次小小的感冒,竟然将我送到黄泉路上。也许前世未了情缘太多,我硬是没过那奈何桥,没喝那孟婆汤。坏事也是好事,走过一次黄泉路,人生什么样的路也就都不怕了。
我自幼喜欢读书。这个受用一生的好习惯,缘于我父亲的影响。父亲在外地工作,一辈子教师生涯,每逢寒暑假,才能回家与我们相聚一回。20世纪60年代初,我在村头上小学,定期会收到父亲为我寄回的刊物,起初是版本较小的《红领巾》,后来是稍大开本的《儿童时代》,再往后就是与书本接轨的《少年文艺》了。这些读物,在我的文化启蒙阶段,无疑起了重要作用。遗憾的是,我年轻时尽管嗜书如命,但在那个特殊时期,真正应该去读的书,涉猎甚少。若干年后,我发现大凡在事业上有点成就的,是逆着时风,读了许多所谓禁书的人。我考上大学那年,父亲送给我的礼物是红塑料皮的《毛泽东选集》合订本。《毛泽东选集》我通读过,是好书,但好书似应更多。父亲生活在那个时代,具有那个时代的局限性,这不怪父亲。那时,我常常给父亲写信,父亲会在回信中,将我信中的错别字一一改过。我清楚地记得,我写“纸”字,常在“氏”下面加一点,父亲便用红笔将那一点圈住,拉到外面去。我不在父亲身边,但能够深切地感受到,父亲身处异地对我的那份亲情和牵挂。我自小到大,父亲好像只打过我一回。那是我不知要做什么事,向父亲要5块钱,父亲只给我2块,我不依,相持不下,父亲很生气,打了我一个耳光。我虽然满肚子委屈,过后还是深深地理解了父亲。我全家,爷爷,奶奶,母亲,我,加上弟弟和妹妹,六七个人的生活,基本上由他一人承担着。那时候的生产队,一个劳动日一两毛钱,全家人辛辛苦苦一年,不仅分不了红,而且还欠队上的。此后,我再没有向父亲伸手要过钱。我上了大学以后,父亲每月只能供给我5块钱。每每当我揣着那5块钱,坐在回学校的公共车上,一路禁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当时,上古典文学课,用的教材是游国恩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为了省钱,我硬是没买这套书。古代文学考试前,我总找同学何锡章一起复习。这个小个子,人特好,特聪明,记性好,听他滔滔如流水般讲述答案,等于帮我把课文内容梳理一遍。
我的青少年时代,是在爷爷的影响下度过的。爷爷是被世事经怕了的那种庄稼人,一辈子似乎都在为自己能够活得像一个人而不懈努力。弟兄5人,他最小,人呼老五。早年,他的四个哥哥,有的病饿而死,有的惹了村霸挨了枪子,有的路遭土匪打抢被活活勒死,都没活过40岁。就他命大,活到70多岁。他凭着自己的朴实和勤劳,挣得了一份殷实的家业,遇到解放,一倒手,又都入了社。但是,这份家业却给我的家庭戴上一顶富裕中农的帽子。富裕中农是个令人忐忑不安的阶层,在正常情况下,是不被信任的对象;在非常时期,会被怀疑为漏划富农或漏划地主。就是这顶富裕中农的帽子,在我的心灵罩上暗无天日的阴霾。记得上小学的第一天,母亲把我拉到她跟前,凄然地叮嘱我:“老师问你啥成分,就说是富裕中农!”我根本不知道富裕中农是什么意思,只是感到,母亲说的不是什么好事。母亲反复叮咛我,是否怕我说错了,落下个欺骗组织的罪名呢?那时我6岁,还未到会骗人的年龄。中学时代,我一度入不了团,老师明确告诉我,你家是富裕中农。学校开大会,总是选家庭成分是贫下中农的学生发言。看到贫下中农子弟扬眉吐气的神情,我自觉比他们矮了半截。我对他们是仰视的。
真正触动我魂灵的,是20世纪60年代末某天晚上的一件事情。半夜过后,我从深睡中突然醒过来,先是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继而看到两个身影,那是爷爷和奶奶。他们把我往炕里面推,然后从我身下抽走铺在炕上的榆林毛毯,就一起出了房门。我悄悄爬起来,溜下炕,爬在窗子上,捅破窗户纸,看他们究竟干什么。啊,他们在后院墙角的猪圈里,挖了一个大坑,把那榆林毛毯塞进去,再用粪土埋上。当他们返身回到屋里时,我早躺在炕上假装睡着了。第二天,我家的箱箱柜柜就被来人贴上了封条。这时我才明白过来,我家最为值钱的东西,大概就是那条榆林毛毯了。爷爷奶奶怕被没收了,就把它藏在猪圈里了。事后,家里的封条又被揭去了,那条榆林毛毯又被爷爷奶奶挖出来,搭在太阳底下晾晒。看到这一切,我心里极其难受,开始低着头走路。
“文革”开始后,社会乱象,人人皆知。我爱读书,读书之路恰恰被堵实了。以前,爷爷再苦再累,向来是不让我干农活的。他要我潜心读书,将来能有个好前程,能走到人前去。现在,老人家有了某种预感,得让我干农活,不然,学上不成,落在农村反成个废物,岂不把我一生全毁了?于是,一字不识的爷爷,开始以他大半辈子的种田经验,为我启蒙。尤其是,老人家要让我知道,当农民,得能吃苦。我十三四岁那年,他有意让我随堂哥上北山拉煤。我哥俩一人一辆架子车,哥哥拉800斤,我拉500斤。家离煤矿120里路,空车一天上去,重车两天返回。返回的那天早上,我们在煤场选了煤,把架子车拉到煤矿的街道上,就去吃早点。体力活,得吃好点。我们没有吃自带的干粮,在街边小店吃了一顿豆浆油条。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豆浆油条,豆浆油条合在一起原来是那么好吃,多年以后,我时常吃豆浆油条,再也没有吃出那个镌刻于心的味道来。拉着沉重的煤车,中途需翻越一道大沟,一下一上,约十里路程。翻过沟后,我早累得昏天黑地了。哥哥在前面,像头老黄牛,永不停歇地走着。我俯下身子,紧紧地盯着他那不断晃动的后背,双腿吃力地蹬着路面,汗水顺着满脖子往下淌。傍晚时分,我们歇息在路边的一家车马店里。放好车子,就在车马店的露天院子,我一倒头就沉沉地睡死了。次日一大早,哥哥叫我起来,硬是摇不醒我。我也弄不清我是怎么继续上路的,离家还有10多里路的时候,我实在拉不动了。我想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想到奥斯特洛夫斯基,都无济于事。我真想一头栽进路边的沟渠里,永远不再起来。哥哥拿出一条绳来,把我的车子和他的车子连在一起。这样,他就等于拉着两辆车。我哭了,哥哥是农民,农民其实比那些常常给农民讲道理的人要伟大得多!
在还保持着传统耕作方式的农村,当农民苦哇!岂止是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离开农村,即使那些誓言扎根农村一辈子的人,其实比我更想离开农村。我的一个高中同学,在全公社大会上,表示要扎根农村干革命,其实,这样激进,不过是为了赢得组织的信任而已。事实是,就因为有一颗信誓旦旦的红心,他早早被推荐上了大学。每次推荐上大学,名额分到大队,我总是心潮涌动,满怀希望,一笔一画,认真填表。我在心里反复地检讨自己,我劳动成绩突出,搞棉花冷床育苗,籽棉亩产在当时曾经高达320斤。但到了由贫下中农评议之时,一股悲凉的情绪便漫过心头。我偷偷地藏在打麦场的山墙后面,眼巴巴地盯着坐在场面上的那几个贫下中农代表。他们衣服披在肩上,手持着长长的烟杆,一副神圣而肃穆的样子。我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上,中国高等院校的大门就由他们把守着,我辈的人生命运就攥在他们的手里。会议的结果是明摆的,我是不会被提名的。不是我表现不好,而是这名额显然是贫下中农子弟的。我也不怨恨他们,因为他们必须履行他们的时代责任。
离开农村的另一个途径是参军。我曾经多么想成为一名革命军人,穿上那一身耀眼的绿色军装。爷爷似乎也企图通过改变我的身份,改换门庭。如果我家的门楣上也钉上了“革命军属”的红牌子,谁还敢再说我家是富裕中农?参军入伍,大队干部就很关键了,因为招兵的来了,首先接触的就是大队干部。爷爷于是把大队干部请到家里,坐在炕上,备上酒菜,热情招待。在那年头,有能够招兵的机会,大队干部早留给本家的兄弟子侄了。他们坐在炕头,一副主人翁的姿态,一边吃喝,一边口若悬河地说东道西,貌似关心,实则应酬。我一年又一年陪着体检,末了总被淘汰掉。看着同村的青年人,一个一个带上大红花,敲锣打鼓地被送走,我钻在家里,实在无脸见人。村里有我一个中学同学,到部队做了营长,真令我羡慕不已。他每次回来探亲,都要找我聊天。他离家时间并不长,竟不会说家乡话了。他给我介绍部队的生活,说每天各种各样的肉菜,鸡蛋,牛奶,蔬菜,水果,应有尽有。看他眉飞色舞地说着,想想我自己,我羞得头都抬不起来。后来我上了大学,毕业到政府机关工作,他却转业到某企业做了个保安。奇怪的是,他从此与我断了来往。我忽然悟道,他原来找我,是能够在我身上感受到自己的不凡。现在不再来了,是因为我自身的变化,使他失去了这种优越感。唉,人啊……
农村也有相对体面的工作,就是当民办教师。这是我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因为那样的位置,根本轮不上我。多年来,爷爷对我只有一个期望,就是让我能够体面地站到人前去。可我生不逢时,看来要让爷爷失望了。老人家也似乎看清了这个结局,无奈地说:“爷爷老了!”他神情黯然,分明有满肚子的遗憾。1975年,经一位乡叔介绍,我到公社拖拉机站做了小小的出纳员,月薪12元。这对爷爷无疑是个安慰。我天生对数字麻木,根本就不是做出纳的料。整天看着账本,把手边的现钱数过来,数过去,结果还是短了50元钱。50元,不是个小数字,那是我四个月的工资啊!爷爷知道了,说:“短了就短了,咱补上。解放初,我是手持红缨长鞭,吆着高头大马,拉着新打的大车入社的。50元钱,没啥,只要人在正路上!”爷爷的话,让我受用了一辈子。
1977年,高考恢复,我的心情并不激动。高中毕业6年了,我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上大学的心早死了。后来又听说老三届的学生都可以应考,我也就跟着参加了。结果只差一点,名落孙山,因为我的数学只得了13分。也就是这13分,使我眼前突然一亮,看到了曙光。只差一点?我要是把数学赶上去,不就没有问题了吗?我于是来了精神,调整思路,开始复习数学。有三四个月,我每天晚上12点以前没有睡过觉。蜡烛一根接一根,熏得鼻孔都是黑的。就这样,功夫没少下,1978年高考,数学也才勉强得了40来分。谢天谢地,就是这40来分,成全了我。那天,我像小偷似的,溜进公社的小邮政所,只见那张放邮件的桌子上有一封信。我一看,是西北大学寄给我的。我迅速地把信揣在怀里,冲出门一路跑回家里去,先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爷爷。爷爷把那封信拿在手上,反复看了看,狐疑地对我说:“给我念念,里头说的啥!”我打开信封,就给他念,无非是入学注意事项之类的话。爷爷听完,在烟布袋里面挖满一锅烟,用力擦着火柴,点燃叼在嘴上,不再说话,走出去了。我发现,爷爷佝偻的腰板,硬朗了许多。
就在我考完试,等待消息期间,风闻公社要处分我。我这才想起来,离高考只剩下两个月的时候,公社组织挖排碱沟劳动大会战,抽调我去搞宣传。由于我面临高考,就没有上工地去,惹恼了公社主管领导。我一直忐忑不安,生怕把刚刚能站在人前的出纳员这份工作给弄丢了。可是,当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以后,这个顾虑瞬间也就随之消失了。我忽然感到,我也有硬气的时候。
我入校后不久,有一天,班长聂益南同学为我传话,说爷爷去世了。我匆忙赶回老家,只见爷爷静静地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我由于悲伤过度,便没有了悲伤。我想向爷爷说点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是否觉得,我上了大学,已经能站到人前去了,自己应该走了?他为了家族的颜面,为了自己以及自己的后人能活得像个人样,拥护共产党,热爱毛主席,维护集体利益,乐于扶危帮困,人们理解他吗?爷爷的葬礼很隆重,全村的人,甚至包括邻村的人,都来为他送葬。人们都说,他是个大好人。人们还说,他有一个好孙子,上了西北大学。他可以走了,随着过去的那个时代一起走了。
……
自从1982年毕业离校之后,从毕业20年起热心的班长每隔10年,便组织一次同学聚会,至今已组织过两次。前两次,我因故没能参加。这一次是纪念进校40周年,我无论如何是必须去的。聚会的前两天,我回家看望已经奔90岁高龄的父母,向老父亲说了我有一个纪念入校40年的同学聚会。老父亲询问我,你的同学都在干什么。我就我所知道的,一一告诉他。末了,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同学,有当部长的,有当局长的,有当教授的,有当校长的,有当总经理的,还有留洋的,更有把生意做大做强的……个个都是各个领域的精英。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从我心头油然而生。由于自小恶劣的生存环境,我养成了卑下而仰视他人的性格。现在,我竟然能够与这样一个卓越的群体结缘,真是人生一大幸事。我从我的大学同学身上,感受到一种做人的尊严。我回到家里,一时又觉得有些凄然,有些伤感。我原本是个什么样的人儿啊!不是1978年高考,我的人生道路将不堪设想!
七八级,西北大学汉语言文学系七八级,你是我告别悲酸过去的人生驿站,是我走向新的人生的起点。
2018年11月3日于西安高新区望庭国际寓所
注:在本书即将付梓之际,谨以此文代替作者小传